谢问渊见到卓峰的时候,已是深夜。kanshushen
永明城是小城, 这永华寺更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小小寺庙, 位处城外小山密林之中, 前前后后总共不过三间房, 寺庙中也只有一个管理、洒扫的年迈方丈而已,永华城人本就不多, 永华寺除了仙家节日外也少有人来, 现在已是深夜,山林深处的佛寺更是安静非常。三间房里, 卓峰占了寺庙后方的最小那一间。
谢问渊还未踏入那屋子, 就已经瞧见敞开门扉坐在屋檐下望着细雨品茶的卓峰。他与顾守义还未出声, 听见脚步声的卓峰缓缓望了过来。见谢问渊来,卓峰笑道:“原是谢大人啊?”
谢问渊脚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道:“卓公子别来无恙。”
随即借着屋檐角落微弱的灯火, 细细打量了卓峰。
确如顾守义所说,比之上次离京前在太子别院见面时, 消瘦太多太多。
卓峰本就是个文物全才, 身型流畅、健朗不凡, 但不过才半年就变了一副模样。
外在的变化倒是其次,关键是那双曾满是风华的眼眸如今已然黯然无光。
细想卓峰这人生二十□□载, 所遇之事也确会令人心如死灰。
卓峰闻言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随后起身引谢问渊和顾守义进屋, 只是引人进屋后,他却忽而发现屋子椅子不足,卓峰歉意地说道:“在此处居住一月,除了顾兄弟来过都未曾有人再来,而且顾兄弟每次都来去匆匆,从没坐下歇脚,我倒忘了这屋里只有一张椅子,”章洪略微沉思,道:“谢大人、顾兄弟,你们先暂且歇着,我去方丈那处寻两把椅子过来。”
说罢,也不待两人客人多言,就冒着细雨匆匆赶去前院的方丈屋子。
卓峰离开,谢问目光扫视一圈这小小屋子,一桌一椅一床铺,其余什么也没有了,永华寺清幽且香火不盛,卓峰所在的这间小屋不过方寸,但即便如此,这屋子还是显得空空荡荡、寂寥非常。
这般想着,须臾,卓峰提着两张有些年头的独凳回来了,手上还拿了两个白瓷杯子。
椅子摆好,卓峰请道:“您二人快坐下歇会儿。”
说着,他拿着刚拿来的两个白瓷杯子倒了茶水,道:“永华山虽不算高大,但山道却狭窄曲折,加上今日阴雨绵绵,路途湿滑不说夜中更是有些寒凉,你们跋涉至此想来也会疲累,佛寺清净,我如今寄住在此,只有些粗茶而已,谢大人和顾家小兄弟还是喝些暖茶温温身子,莫要嫌弃。”
谢问渊行至桌前坐下,接过热茶,“谢过卓公子。”
一杯清茶喝尽,谢问渊静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先前卓公子让辅正交予我的东西,我都看过了。”
那些封徵帝当年翻遍卓家也没有寻到的东西,不单是当年宣王和卓航染来往种种的书信。
甚至还有张家家主。
没错,就是当年泸州张思学。
就如谢问渊在去慎度海上那场命案发生之后猜到的那样。
张思学早就和宣王勾结到了一起。
其实,若非那场海上命案让谢问渊怀疑到张家头上,谢问渊也很难这么快就猜到当年救下宣王之子卓晚舟的人究竟是谁,也不会那么早想清楚,卓晚舟究竟是怎么逃出之意阁的。
怪不得当初与胡家不睦的张思学会带着张枕风赶到杭州参加胡宁蕴十六生辰宴,摆出一副交好、想要求娶的模样不过的幌子罢了,张思学真的想要做的,是乘机从他谢问渊与令狐情手中救出卓晚舟。
借三皇子之手纵火,以那场火为因又抛出卓峰为饵,声东击西,转移耳目,救下卓晚舟。
并将张家从这泥潭中抛地一干二净。
确实是下得一手好棋,将所有人都骗过了,甚至他谢问渊当初也未能完全摸清全貌,也是在海上才尽数明白。
卓峰挖出的那谢书信中,明明白白写出当年的过往。
当然还不止如此。
宣王谋反,自然不是无脑而为,能搭上张思学那心思缜密的伪君子,确是拿到不少于他极其有利的‘东西’。
比如当年势力渐渐强劲的魏和朝为了夺权做下一干丧尽天良之事。
以及,封徵帝为登帝位谋害其兄长——前太子的前因后果,以及证据的藏匿之处。
所以,封徵登基不久,就在尚未有证证明卓航染谋逆之前就顶着天下悠悠众口,直接将卓家灭门。
这样的东西落在卓家,他怎会不急、不怕?
只可惜,当年卓航染将东西藏得太好,还未告诉卓晚舟前,便遭到灭门。如今倒是让卓峰寻到了。
“卓公子能将这些东西给我,谢某感激非常。”
虽说要拿下魏和朝,他已有的东西已算足够,但多了这些,更是如虎傅翼。
卓峰摇头苦笑一声,“谢大人也不必谢我,我不过是想要知道当年真相,才去寻了这物件,但看过之后我就知道,这些绝非我能承受之重,将它交予你,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思及书信里提到的事,卓峰深深呼了一口气,“我深知那些书信留在我身上一天,我就永无安宁,如今的我身无一物,没本事保住自己,若是让那位知道我已经全部知晓,只怕他们寻到我的那日,就是我身死之时。让后变作荒野枯骨任秃鹫啃噬。”
谢问渊沉默片刻,才向卓峰承诺道:“东西我已拿到,我必按照当初约定,护卓公子周全,并令人护送你离开大晸。”
卓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在这永华寺一月,我忽而想到,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去哪儿不是去?一亩田地一把锄具就行了。我也不劳烦谢大人了,这次事后,你便不用再管我,我们二人便不再相见。我自会去寻个去处,终世不现闹世。”
想到这几日看到贴遍所有城镇的告示,谢问渊还是提醒道:“卓公子可知,如今令狐情已经知晓你在我手中,只怕再过两日,太子就能知晓,届时,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谢大人还是莫要唤我卓公子了,我甚至连我是不是应当姓卓都尚且不知。”卓航染和宣王来往的书信中提到,他只是卓家一个弃子,但究竟是哪个卓家公子或是卓家小姐年少气盛一夜风流留下的不能说出口的产物都尚且不知,只是瞧着像极了卓航染年幼时,便选了来而已。
“现在想来,我这二十几不过就是个笑话。出世不过一年便成为了卓航染的棋子、卓晚舟的替身,他们卓家只怕已经做了这个打算,我就是个随时能代卓晚舟死去傀儡,可笑的是,我竟当他是至亲,尊他卓航染二十余年、敬了他二十余年的,甚至还心甘情愿地护佑着从不将我当人看的卓晚舟......便是当年那人......”说到此处,卓峰自嘲地笑了起来,声音沧桑绝望似悬崖上流水滚滚而下,“......去年杭州,太子来前,你曾偷入天牢予我说太子不过利用我之类的话语,我当初一字不信,现在看来我当真愚蠢至极。什么年少友情,什么知遇至交,什么情......”
说到这里,卓峰生生哽住,闭眼仰头笑了几声,才道:“不过是因他当初和封徵帝以为我是宣王亲子罢了,之所以‘冒死’救下我这个阶下囚也不过是因为他与封徵帝想以此要挟宣王。可笑我竟真以为他......后来救我,不过是想从我口中套出卓晚舟的消息吧。说来,对比谢大人,我实在惭愧,虚长你五六却未及你看得分明。瞧着我如今,想必觉得极其好笑吧。”
谢问渊垂眸。情之一字,喜人却也能伤人,他不知那太子是否真对卓峰有情,但卓峰却是真真动了心吧?
谢问渊缓缓道:“身处那般境况,长于圈套之中,便是神仙也瞧不分明。卓公子是心善有情之人,就是如此,卓航染那些人才以情为缚,也能控制着你左右,就算死了,也要让你如他预想那般做卓晚舟的傀儡。”
说到这里,谢问渊望向卓峰,道:“故,如今卓公子应当做的,便是不如他们所愿。”
“你是说......报仇?”卓峰摇头,“其实说起来,他们倒真与我无仇,利用虽有,但当年也确实养育了我,没曾短过我一分吃穿。”
“你既是这般想,那你为他卓家做了这般多,细细算来便是与他卓家两清了,今后过你自己的人生便是,前尘往事当做过眼云烟忘了吧。”
但,话是这么说,谢问渊也知道,经历过之事若是这般容易忘得,人又怎会有执念?便如他自己,不也有着执念吗?
只是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忘记确实对卓峰而言是最好不过,但如何抉择是卓峰自己的事,他管不着,更不想管。
夜深了,永明城细雨未停,谢问渊想到远在泉州那人。
想来这个时候,钟岐云已经在检查船只,准备明早出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