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阿姩便被空青叫了起来,说卯时便要去请道医。
恐惧感瞬间浇头袭来,眼睛也不再困乏,整个人僵在了床榻上。
阿姩知道,其实从王妃带她来道观那时起,自己便已然心生惧意。
她怕道长看出这具身体已是空壳,里面的魂魄已不再是承安。
终归来说,她这条命本就是偷来的。
静室内熏香袅袅,玄虚道长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王妃向道长说明了来意,提及死而复生之时,道长倏地睁开了双眼,看向阿姩。
阿姩顿觉冷汗爬满了全身,她感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透着精光,好似要将苟藏在这具身体里的魂魄看个清楚。
玄虚道长向阿姩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随即拿起桌旁的布帕盖过她的手腕,将四指搭了上去。
阿姩坐在竹榻上,朝上的手心很快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喉咙有些发紧,像是干涸的井底。
炉内燃尽的香灰不声不响落了下来,阿姩死死盯着白色布帕上的那双手,好似扼住了她的命门。
终于,玄虚道长收回了手,将布帕叠好放回了原位。
他深深地望向阿姩的眼睛,嘴角好似有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亲王妃在一旁瞧着甚是担忧,却也不敢多发一言,生怕打扰了道长的诊治。
道长抻了抻袖袍,端起杯盏嘬了一口清茶道:“王妃不必心忧,郡主殿下此番梦魇只是因落水后魂魄离体。”
阿姩听闻此话,瞬间抬头看向道长,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不过,郡主殿下既已醒来,王妃也不必太过担忧。贫道这里有些安神的药,还有些符咒,特赠予殿下,愿殿下千秋。”
玄虚道长说着便从一旁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副早已写好的药方,和一沓看着像从街边小贩那里几文钱便可收来的符咒。
“只是这般······那小女的哑疾可还有医治之法?”
王妃似乎有些信不过。
“哑疾贫道也无能为力。”道长说到这儿摇了摇头,他掐指沉吟了一瞬,接着说道,“郡主虽福缘深厚,死而复生,不过这一年来,还请王妃多多留心,年煞或避无可避。”
听闻至此,阿姩并没有难过,她只是觉得这条命能偷来多久便是多久。
可一旁的王妃看到自己孩子这般模样,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被魇住了一样。
她的心尖没由来被揪得疼,却不敢表露太多,只能在一旁偷偷抹泪。
未时三刻,日光被乌云掩住,远方好似有一场大雨席卷而来。
他们在道观中用了膳便准备返程,阿姩被空青扶上了马车,手中攥着一沓黄纸符咒。
这是王妃硬塞到她手里的。
阿姩虽然并无不适之感,可终归还是心虚。她低头看着被团成一团的旧黄纸,在心中默默盘算,要不要装作不小心把这些都丢出去。
就在思索之际,一阵无名风袭来,掀起帷裳的一角,露出了她尖尖的下巴。
莹润的面颊透着粉,眸色淡淡虚望着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眉不描而黛,三千墨色虚虚垂在胸前,很是素雅。
越序迎面便撞见了这一幕。
他今日休沐结束,须得尽快赶回京都,明日照常点卯。
正和玄虚道长一同从观中出来,便看到门前停着三五辆马车,皆是高车驷马,朱轮华毂。
承安郡主?
越序认得她并不奇怪,为数不多参加的几次宫宴,都曾瞥见承安郡主的尊容。
同样对于承安郡主起死回生之事也略有些耳闻,只是他有些疑惑,为何不在府中养病,偏偏跑来五通观这等偏僻之地。
他心下一动,忽然想到了昨夜石桌上那只草蝴蝶,编织的手法像极了阿姩。
越序和玄虚道长已是老相识,他转头问道:“承安郡主为何会在此?”
道长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驻足定定的望着远去的马车,叹了口气,转身便进了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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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观距离京都城内并不远,阿姩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京城。
进城之后天已擦黑,阿姩感觉腹中有些空落落的,她撩开车幔,伸出食指戳了戳空青。
而后一手向上摊开做出碗状,另一只手扒了扒空气。作罢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垮着小嘴一脸委屈。
空青看着自家郡主这般模样,半是心疼半是好笑。
她立刻命车夫同禄将马车赶到了一幢高耸朱楼的后门。
这里人很少,是这家饭庄的贵客才会走的小路。
空青示意同禄照看好郡主,自己进去买了吃食便回来。
不多时,空青便赶了回来,她撩开车帘,将饭盒递给阿姩。
“殿下,您最喜欢的择月羹。”
听到这个名字,阿姩接过食盒的手瞬间僵住了。
她有些恍惚,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含着笑的低语。
唤作择月羹吗?专为我做的吗?
阿姩颤抖着手打开食盒,一碗冒着热气的黄色羹汤尽现于眼前。
上面零星撒着些许桂花,在羹汤的中央还映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而在瓷碗的旁边,还静静躺着一块木牌,上面无声的刻着三个字。
择月羹。
一股莫大的酸意直直涌上阿姩的心口,她抬头望着眼前耸天入地的朱楼,想要问个究竟,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急的干呕。
她放下手中的食盒,满眼通红的比划着。
不断地指着楼宇和羹汤,最后拉过空青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不停地写。
这是哪,掌柜在哪?
可空青却以为自家郡主吃腻了这道菜,想换个口味,便收回食盒,却不小心将羹汤撒了阿姩一身。
一时间,空青和同禄连忙跪倒在地,将头死死埋了下去,不住地求饶。
“奴婢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恕罪。”
阿姩却顾不得他们,三人鸡同鸭讲,她索性奔下马车,顺着朱楼的墙边向前跑去。
身边人愈来愈多,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
绕过一小座拱桥,终于跑到了朱楼的大门前,抬眼望去看清了牌匾上的三个大字。
思雾楼。
遒劲有力的字体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是越序的题字。
三年前阿姩和兄长来到京城,便开了一家小店,而店中的招牌便是择月羹。
三年后物是人非,当初的小店转身化作眼前这番高楼,立于城中门庭若市,取名思雾楼。
思雾楼,思念沈雾。
她怎会不懂越序的心思。
阿姩站在思雾楼的门前呜咽不止,空青和同禄赶来,见到郡主这般形容,纷纷跪地恕罪。
思雾楼的管事闻声而来,却看到一身锦绣罗袍的承安郡主满面清泪站在楼前,衣裙下摆间还有一滩黄色的污渍,很是扎眼。
管事不明所以,生怕因自己的过失惹了事,只能跟着空青他们匍匐在地,瑟瑟求饶。
待阿姩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人们,瞬间慌了神。她将他们一一扶起,而后一脸颓丧地上了马车。
回到王府的阿姩被空青伺候着换好了衣物,从屏风处出来便看到婢女呈上的请帖。
空青接过请帖后看完,脸色大变,却还是将帖子递给了阿姩。
“殿下,是户部尚书的三公子举办的文酒会。”
空青将阿姩头上的簪饰收好,拿起木梳将她的墨发一缕缕梳顺。
“如今殿下尚未痊愈,身子骨弱,便也不可饮酒,如此这文酒会大可不去的。”
阿姩看着请帖上一行行簪花小楷,目光触及裴思衡三字,思绪渐远。
裴思衡,户部尚书三公子,此番文酒会东家。
上一世,阿姩的兄长沈述便是惨死在他的手下。
思及至此,阿姩捏着请帖的指尖微微泛白,她始终记得,要在魂飞魄散之前,手刃裴思衡,给兄长报仇。
空青看到阿姩又出了神,连忙出声安慰她说:“殿下不妨事,裴公子既然递了请帖,定是心系殿下的。”
阿姩听闻此话有些奇怪,她转头探究地看向空青,眸中略有些疑惑。
“殿下,您不是觉得裴公子才华横溢,如瑶阶玉树般无人可比拟吗?”
空青怯怯地说。
承安郡主爱慕户部尚书三公子之事整个京城人尽皆知。
听闻此话,阿姩收回眼神,转而看向请帖,眼神像是淬了毒。
才华横溢?字如乌龟爬,七步不成诗,怕是偷来的才华横溢吧。
她合上请帖,浑身像是竖满了刺。
只要裴思衡在,这文酒会她就算是爬也要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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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沉沉,疏星淡月。
越府,内院。
一只草蝴蝶斜立在檀木桌上,越序捏起它一侧的翅膀,轻轻摩挲。
那日在五通观的石桌上看到它,便带了回来。
三年来越序上山拜佛求道,却始终不得招魂之法。唯有一件事还算顺利,便是沈述之死的冤案。
大理寺将这件案子压为失足落崖的意外,可越序知道,这分明是蓄意的谋杀。
于是他只能托人求得大理寺内案件的密卷,独自暗中调查。
思及至此,越序半阖上眼眸,眸中暗色渐深。
这时,暗卫幽刀自暗处现身,他朝越序作了个揖,禀报道:“禀大人,三日后文酒会您受邀在列。”
越序蹙眉,他有些烦躁。
“不去。”
“东家是裴思衡。”幽刀接着说。
听到此话,越序顿了一下,伸手接过幽刀递来的请帖,并摆了摆手令他退下。
裴思衡,户部尚书的废物儿子。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越序放下请帖,转身走进内室。
书桌上有一座青黑色的石像,并不起眼。他走过去朝东南方转了三下,书房之后的暗门轰然打开。
暗门之后仍有一道向地底延伸的石梯。
越序随手拿起一盏油灯,顺着石梯走了下去。
不多时,眼前一片开阔。
入目便是一个破旧的木头书柜,并无奇特之处。可仔细看去,书柜中尽是一些玄秘法术的竹简,还有一沓沓列好的案卷。
他越过书柜朝里走去,在暗室的角落,竟有一小座草编的蝴蝶山。
这些都是他在这三年来思念阿姩时所编,不知不觉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在蝴蝶山的旁边,方圆六尺内,有一个十分诡异的阵法。
厚重的龟甲静静地趴在地上,斜对着有一条盘缩着的蟒蛇。
九宫八卦处堆着堆碎石,四处昏黑如晦,雾气沉沉。
而在阵法的最中间,一张染了血的符咒孤零零的被一支箭插在石头上,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