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见至今,乐无缺几乎对自己知无不言。
一听那花开始说话,凤观昙便知此地非常人可进入。但乐无缺不仅让自己进来,还让自己了解得如此清楚。
但他若是在与求神有关的事上有所保留,凤观昙也不会太稀奇。
乐无缺并无所觉,只是从空无一物的桌下抽出桌斗,里面不见尽头,或许有无数账册,他抽出最边上的一本。
上面的字,是刚才被抹去丢在地上的记录。
“就说那最初的三人,他们的愿望都是被筛选留下的,没有问题。第一个人他想要成为全城最富有的人。实则,他离成为最富有的人,不差一两银子。他能许这个愿望,说明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要做的只是发生一件事,或许是比赛,或许是赌约,总之想办法让他知道,他才是城中最富的人,他就会安心了。第二个人要的是一帆风顺,那就要更加复杂一些。人间的天风海雨,都要控制。第三个人,要的得到一定的钱财。前两个放在那里,被时候到了用储存的法力就可以解决。”他指指天上的太阳,“最后一个,我会亲自去到他身边。尽管用法力也能解决,但是法力能省则省。”
“就……这样?”凤观昙愣了愣。
“那你以为呢?节俭是一种美德。法力不够,只能烧钱来补。在神君大人醒之前也就这样了。”
“施展神通又不会削弱灵力,只要灵力在,这施法之力便可以再汇聚、调动,这不该是源源不绝的么?”
“哎呀呀,你怎么一副富人嘴脸。不懂我们这些常受伤的人,法力恢复得很慢啊。”
见凤观昙一副不信任的样子,他乐无缺迟疑片刻,拍了他的蛇。
蓝蛇游来,支起身子露出腹部。似有屏障缓缓溶解,那些被隐藏在障眼法之下的鳞片恢复本来面貌,一条足有手臂长的巨大的伤口出现在蓝蛇身上,血肉根本不曾愈合,隐隐露出白骨。
就这一条,还不是它身上唯一的伤痕,有些鳞片要更细小些,像是缝合又长好的皮肉。
凤观昙凝视着鳞片,直到它们再次恢复完美的模样。
凤观昙有些心惊,他既惊讶于乐无缺的忍耐。
又稀奇,若这法宝是神殿成员可知晓的,可这伤口总该是秘密了吧?
只是凤观昙急于寻找叶惊蛰,却没空关心乐无缺心中到底在盘算什么。
“不能蜕皮丑丑的,别看了。你要是快点成为新祭司,再等主神殿送来丹药,招几个得力干将,我就敢找个地方蜕皮了。所以,我的美貌也落在你身上了!”
“多快呢?”
“平均当上祭司大概是五百年,但我的期待是八天。”
凤观昙点头,“你是不是总听到一穷二白的乞丐许愿成为两国首富?”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简直学得惟妙惟肖,好了,快找吧。”
“嘁,没志向。”乐无缺悻悻收好了账册。
凤观昙与他一道出去,他不知道太守的性子,总觉着有些没底。
一边走一边问,“你也觉得是太守做的么?”
“不知道,但是我非常希望是他做的,因为那样咱们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乐无缺双手合十,“重明神君保佑,千万要是他做的呀。”
“这关重明神君什么事?”
“我要是求辟邪神君,那最后还是要我处理。我又处理不了。”
乐无缺理直气壮。
凤观昙替重明神君擦了把汗。
两人不做停留,转往面前府衙。
只见庙中人抬出一坛酒,凤观昙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银祭司带来那一坛。
“这是?”
“顺便把这酒给他们送去。他们是唯一会买这些东西的人。”乐无缺指挥人跟上,小声靠近凤观昙,“只可惜那太守为人小气的很,咱们能卖多少是多少吧。”
凤观昙沉默,不被坑钱就是小气是吧?
这并不是个卖酒的好时机。但是如果直接上去询问,恐怕会起冲突。这样反而好些。
乐无缺又是那副爽朗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受伤。
他带着凤观昙溜达到府衙门前,等人通报。
府衙每日处理公务良多,即便见他们是抬酒来的,但辟邪神殿的身份一亮,也没有任何怠慢。
临进门的时候,乐无缺替凤观昙把衣领整理了一下。
“本是想叫太守来辟邪神殿的,只怕那人一出门便要收拾半个时辰,耽误了正事。”
“你和他交情很好吗?”凤观昙听着他描述对方,和对银祭司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他?和我没什么交情,他那种人和所有人都不会有什么交情的。他们重明神殿就那样。”
公正,但也止步于公正。凤观昙脑中浮现出对他们的描述。
重明神殿?
太守竟是重明神殿的人。
他还以为乐无缺转头换了买主,原来该卖给重明神殿就绝不会转头坑骗旁人。
想起乐无缺刚才竟还在求他们的神君,凤观昙感到有趣。
不过刚正不阿也好。
这样即便他们俩是进去兴师问罪,也不会被撵出来吧。
他们被引进门,走到一处长廊尽头的房间。
“大人,辟邪神殿的乐大人到了。”下属如此通报。
“下去吧。”帘内传出一道清缓的男声。
屋中面前立着帘幕作屏风,细看帘后是一道端坐的影子。
凤观昙只见帘上绣着一朵烈火鲜红的荷花。荷花只此一朵,四周流水、荷叶皆用金色,金红两色与屋中铜与木的家具相配,甚为和谐。
置身此地,人也安静下来。
“乐大祭司,好久不见。今日尚未修整妥贴,又逢你有急事,不得已如此相见。”那人说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是不好意思我穿亵衣见你也无所谓。”
“那可万万使不得,文某的名声还是很贵的。今日又要推销什么?”
“自然不是卖东西,至少不是专为卖东西来的。我问你,你近来有没有随着你尚未流通的法令,在洛阙城中,搜捕赌客?”
对方忽然不说话了。
炉中的香袅袅升起,场面一片沉寂。
就在凤观昙以为此行要以对方认罪结束的时候,太守回答:“那法令,我已申奏了。你什么时候也如此多管闲事,我在这城中抓捕违法乱纪者,与你有何关系?”
这回,他完全是一副冷峻的态度,连凤观昙都觉出他语气的严厉。
但乐无缺却完全没有知觉,继续问道:“说这么多,也就是你抓了,对吧?对吧?”
他的蓝蛇凑近,越过帘幕的木架往里看去。
一只生着飘逸冠羽的雪白鹦哥从帘子后面弹起来,啄了它脑袋一下。
“是又如何,我抓过一两个行为实在过分的。”太守回答。
“真的,只有一两个吗?”乐无缺问。
“我便是抓了十个八个又何须向你报备,那些好赌之徒为了钱财典儿卖女,屡教不改,我若不抓来教诲一番,迟早也要被放贷的人抓去。你们辟邪神殿管好自己,已经是难得,尚有余力来管他人吗?”
“我们也不想的,只是不得不来。十个八个?丢的人可不止那几个。”乐无缺装作冷脸。
“你是不是又找不到东西了?缺人、缺钱,想从我这里掏,做梦。”
这位文太守完全不买账。
“你这人油盐不进,这次是真的有麻烦!你实话实说,我们才好应对,你也不想身败名裂吧?”乐无缺转向凤观昙,“眠郎,你来念。”
凤观昙听他唤,一愣,甚至没反应过来叫的就是他。
乐无缺掐了他手臂一把,朝他挤挤眼睛“快念啊!”
考虑到为了多□□五两银子,乐无缺应该还要在各路同僚面前与他装作熟稔许久。
凤观昙全然不在意他如何唤他,即便他觉着面前这太守很难骗过。
凤观昙接过乐无缺拿的白纸,将方才听到的众人所陈的情况在这里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凤观昙一连流畅地念了十四五条从赌徒家人的祈愿中透露出的异常,心想这已经够多,听到这里,任谁也该明白事情重大。
但那帘内死一般寂静,乐无缺伸长脖子监视着里头的人影,用下巴示意凤观昙继续。
太守没出声,凤观昙便不能停下来。
可凤观昙已经背尽了自己的那几页,轮到乐无缺,乐无缺心虚地给他又添了几张白纸。
凤观昙接来一看,乐无缺竟没能完全记下来,这纸上是关于他那几条祈愿零星的提示。
凤观昙只得借着上面的内容,又多编造了几条。连失踪人士家住何方,都一口气编了出来,反正人名总是没错的。
“城东栖云巷第八户的陈二娘子,丈夫十日前出门至今未归,家中除去赌债,只剩下两碗米,她求大人将丈夫还给她……”
凤观昙读到最后一条时,帘幕上人影终于动了。
一只指甲修得圆润的手掀开帘子,太守的眼眸一瞬不瞬的落在正出声的凤观昙身上。
凤观昙这才有机会看清太守的样貌,男子发冠严整,一丝不苟,身着金丝镶边的群青长袍,衣料如此浓艳,本该连一丝灰尘都能看到,可他的从衣襟到袖口都纤尘不染。
就这样,居然还说未修边幅吗?
他不会是不想见乐无缺吧。
乐无缺见太守大人出来,连忙道:“那些人全都怀疑是你做的。你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
“抓了五个赌徒,严加教诲,然后把他们放了。”太守面不改色。
“丢了的人可不止五个,方才城中失火,还烧毁了一间赌坊!”乐无缺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牌位扔在他脚下,焦炭落在他干净的席子上,“遍地是这个东西。吓死人了。”
太守的目光仍然粘在凤观昙脸上,直到有东西落在脚下,才拨出一点目光给乐无缺。
“此事与我绝无关系。”他紧蹙着眉,他手上垫着手帕将东西拿起来,轻轻放回桌上。
话虽诚切,可他尚未开口,凤观昙就在想。
既已来到这里,他们绝不能空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