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九月。
顾衍桐已经升上了大二。
大一下落选实验班后,顾衍桐找了各种办法转移注意力。她开始考国际会计证书(ACCA),还报名参加了一些比赛,比如职业大赛、商业案例分析大赛。
各种比赛的宣传信息在出食堂的那条林荫路上,跟讲座信息在一起。顾衍桐再看到孔教授的讲座海报,心头还是像扎进了一颗刺,反复提醒着她那场失败的面试,与她还没开始就一泻千里的爱情。
上学期最消沉的那段日子里,任时也简直成为一个梦魇,魇住了顾衍桐生活的角角落落。也让顾衍桐意识到一件事——她的生活不能有缝隙。一旦有了缝隙,那个人便会无孔不入。所以她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填满,包括时间与精力。
她风雨无阻地每天跑步十圈,坚持旁听专业课,包括其他院系感兴趣的课程,上课备考会计证书,跟同学组队参加比赛。
顾衍桐用这种方式成功杜绝了许多不得不想起那个人的可能。一个经常忙到没力气思考任何事的人,怎么还有心思暗恋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呢,对吧。
顾衍桐这样告诉自己。她不愿承认那个可笑的出发点。
只是她并没意识到,那份执念早已溶解在了她身体里,而她原本的生活轨迹早被那无处不在的痕迹操纵得面目全非。
二零一四年九月十九日,周五晚。顾衍桐在梯教写作业,休息时打开手机刷朋友圈。顾衍桐去年平安夜卸载了人人,现在早已习惯了用微信或飞信。
顾衍桐忽然看到朋友圈有个红点,是艾特她的状态:一个创业的学长找人帮忙转发一条朋友圈,征集有特色的高校食堂菜名。
顾衍桐随手帮转,刚准备关掉手机,突然看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头像出现在了点赞栏。
很快底下秒回了两条留言。
X_z:西瓜炒番茄
X_z:我周末去你们学校
是他。
时隔大半年,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了她的世界。
这一瞬,顾衍桐清楚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顾衍桐还在发呆,消息列表里出现新消息。
X_z:[表情包]
顾衍桐看了眼两人加好友的日期,二零一三年九月十四号,是大一刚开学时去欢乐谷那天,只是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怎么用微信,她早就忘了当初添加好友的缘由。
顾衍桐冷静下来后回复:[托福?]
X_z:[对]
顾衍桐问:[J大的没报上?]
X_z:[对]
顾衍桐:[周六周日?]
X_z:[7]
顾衍桐看着这个数字,深呼吸一次,打下:周日我不在学校
却迟迟没将消息发送出去。
顾衍桐周日在B校区上会计课,要上一整天,B校区主要是MBA上课的地方,距离他们本科生的A校区有十公里左右路程。但在看到日期的第一瞬间,她所想是要不要翘掉一天课,在自己的校区等他来。
就在这时,任时也的消息再次进来。
X_z:[不过我在B校区考]
顾衍桐愣了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字:[哦]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
顾衍桐从周五晚到周六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她无数次打开手机,想要在对话框里输入:我明天也在B校区
然而整整一天过去,她都没有这样做。
顾衍桐知道昨晚打下那个“哦”的瞬间,她是为了报复任时也的那个“7”。然而这场她独自发起看似打赢的战役,好像也只有她一人在战场。
但顾衍桐没想到,周六晚差不多同一时间,她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任时也。
顾衍桐拇指悬上手机屏,心跳不正常加速,但很快就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遥远的陌生声线。
“喂迈迈。”
“喂。”
顾衍桐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嗓音有些哑。
任时也打来电话是问路。说考区上标明的教学楼,地图查出来显示有两个,问是哪一个。
顾衍桐说她还不清楚,可以帮忙查查。
挂掉电话,顾衍桐打开手机研究起了地图。其实她也不知道,因为她上课的教学楼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顾衍桐打算问一个在那边校区上课的EMBA,尽管那是一个很资深的导师,问这种问题可能会显得不礼貌,但顾衍桐已经开始在记事本里措辞了。
就在这时,任时也的消息进来:[我打听到了]
顾衍桐一下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好像没了压力,但也知道她已经没用了。
就在这时,手机对面又出现:[中午有空吗?考完请你吃饭。]
顾衍桐犹豫的瞬间,对面又道:[我去找你]
顾衍桐很快答复:[不用]
[我明天在那边上课]
两人接着约好时间,顾衍桐的心始终悬着。直到对话结束,顾衍桐按下手机,转身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挂着几件她买来就没穿过的衣服,都是去年秋天,她刚刚认识任时也不久后跟着室友刘珺出去逛街买的。很时尚,但都不是她的风格。
顾衍桐试了一件,在镜子前看着别扭的裙子和别扭的自己,最终还是脱下。
她记得爸爸告诉过她,出席重要场合或见重要的人,一定要穿让自己舒服的衣服,最好不要穿第一次穿的风格。
顾衍桐最终没有选择裙子,拿出她惯常穿的衬衫和牛仔裤,又从抽屉里找出好久不曾戴过的隐形眼镜。
准备好一切,顾衍桐爬楼梯上床,闭上了眼。
第二天中午,顾衍桐下课后来到两人约好的校门口。
校门口这时候来来往往人很多,任时也就那样随意坐在台阶上,低头看手机,顾衍桐远远望见了他。男生穿一身黑色衬衫,背双肩包,长腿拱起像座小山,刘海的发丝在风里微微摆动。
而顾衍桐已经没有刘海了。
顾衍桐走到任时也面前,任时也抬起头,晴朗的天光打在男生柔和帅气的脸上。
顾衍桐看出任时也微微愣了一下。
好像是不认识她了。
顾衍桐觉得任时也的反应才合理。他们今天不过是第四次见面而已。如果不是她的强求和命运的调戏,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另外的交集。
任时也站起来,男孩身形高大,瞬间挡住了顾衍桐视线里所有光,望着顾衍桐笑了笑:“你的地盘,你带路。”
又是初秋。燥热与阳光。
男孩标志性的坏笑。
那一刹顾衍桐觉得,命运不是在调戏她,她应该说,是眷顾。
顾衍桐把任时也带到校门口的一家面馆,她平时周末在这边上课时经常来这吃午餐。
两人站到收银台前,看着墙上的菜单点菜。
顾衍桐要了一碗大排面,任时也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
顾衍桐说:“这家店的酒酿圆子不错。”
任时也立刻道:“老板来份酒酿圆子。”
两人找到座位坐下,又是面对面吃饭。
顾衍桐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每次吃饭任时也都坐在她对面。到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了。
顾衍桐觉得,一切跟一年前好像没什么不同。他是那个痞坏的男生,她是那个衬衣牛仔裤的女孩。他随意任性,她小心翼翼。
但又跟一年前不一样了。因为她觉得,她可以没那么在意他了。
跟上次平安夜不同的还有,这顿饭上,任时也不再一直玩手机,他们聊天的话题也比之前每次都更加丰富。
顾衍桐知道了任时也这次考托福是在准备大二升大三的暑假去美国念暑校。顾衍桐对任时也说自己也在备考托福,为了准备大三做交换生。
可能是顾衍桐这一年来做了很多事,无论任时也提什么,她都能接上话。他们聊起数模竞赛,聊各自的专业,聊大学的趣事。
顾衍桐还说为了打数模比赛,她跟队友在校外的咖啡厅刷夜整整两晚上。
任时也问:“咖啡厅睡得舒服吗?”
顾衍桐一时答不上来,才道:“我们是去做题的,没睡过。但要是到考试周,可能会有人刷一半夜后直接在咖啡厅睡一会儿吧。”
任时也看着女孩认真回答问题的模样,笑了。
聊起今后的规划,顾衍桐对任时也道:“我想保研。”
任时也问:“保哪所学校?”
顾衍桐答:“应该都会申一遍。”
任时也点点头。
说着说着,任时也从包里掏出电脑,跨过来坐到顾衍桐旁边,给顾衍桐展示“变态”的数学作业。
在任时也坐下的瞬间,顾衍桐心底生出更靠近的渴望,然而为了掩藏住这种渴望,她上身反而向后挺了挺。
男孩低头操作着搁在大腿上的电脑,顾衍桐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动作,任时也做起来都能显得那般漫不经心。
顾衍桐想说点什么,但她害怕过于卖弄的姿态会看起来更蠢。所以她只是看跟听,偏头时看见男生侃侃而谈时上扬的嘴角和笑容,那笑容和一年前一样,精准牵着她心底每一根弦。
顾衍桐心底流淌过一些她从来没经历过的温暖,她感觉自己身体坐在地面上,却有一些别的东西从身体里飘出来。不知道飘向了何方,但一定是向上的,是去找白云和天宇的。
那个时候的顾衍桐并不清楚,这种感觉叫作幸福。不可强求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给予的幸福。
面条的味道很香,米酒的滋味很醇。
顾衍桐的心情同初秋的阳光一般明媚。
快要吃完一顿饭的时候,两人不知为何聊到了兴趣这个话题。
任时也忽然手一摊:“来,介绍一下你自己。”
顾衍桐一时语塞。
她从小学小提琴,学了将近十年。可她从不觉得,那是她的兴趣。她嗓音随妈妈,从小就被很多人说唱歌好听,但那也不算是她的爱好。她曾在北京奥运那一年参加英语演讲比赛,还拿了市一等奖。但家里更多的还是她从小参加各科竞赛的无聊奖状。
顾衍桐几乎在脑中搜寻遍了短短十九年的人生,却竟然找不到一样能称之为“兴趣”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沉默长达半分钟。
长到所有阳光都转到了暗面。
更要命的是,顾衍桐察觉到对面男生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他觉得男生下一刻肯定又要拿起手机。
“音乐吧。”顾衍桐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对面的人一直耐心看着她,这时传来一声轻笑。
顾衍桐从不知道任时也笑的时刻或含义。但这一刻她好像知道了。那是把她看透的笑。
顾衍桐觉得她完了。她刚以为她好像学会了赢得他注意力的方式,就又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