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九月十四日,上海,欢乐谷。
那天的阳光什么味道,顾衍桐至今都记得。
顾衍桐的高中同学何从宇邀请她到欢乐谷玩。说同行的都是他们长旰一中考到上海来的校友。
聚会的人里,顾衍桐只认识何从宇。
顾衍桐高中时跟何从宇是一个学习小组的。他们班按照座位分组,三排六人一组,何从宇坐在顾衍桐前排的前排,两人在一起交了三年作业,就算彼此间说话不多,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三年时间,也算是熟悉的老朋友了。
顾衍桐手机又响了,是妈妈问她到哪了。顾衍桐回复已经到了大门口。
顾衍桐小时候也跟着爸妈出过远门,去过北京,爬过长城,但独自一人出这么远的门还是第一次。妈妈每日对她行程都过问得很频繁,得知她今天会跟着同学出来玩,从昨晚上就开始问各种问题。
顾衍桐回完消息,顺着早晨已变得刺眼的阳光方向看到何从宇正在大门口张望,顾衍桐急忙跑过去。何从宇带顾衍桐进了欢乐谷和其他人汇合。
这时人已经到了四个,另两个人顾衍桐都不认识。但顾衍桐的目光很快便被其中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生吸引。
男生很高很瘦,双肩包松垮地拖在背部靠下方的位置。顾衍桐一到,男生就转身道:“先去排谷木游龙吧。”
顾衍桐觉得,这应该就是何从宇跟她提过的这次活动的组织人,那个考到J大计算机学院的男生,也是何从宇朋友。
黑T恤男生旁边是一个穿短裙戴皮帽的女生,顾衍桐跟何从宇并排走在他们后头。
顾衍桐穿着简单的衬衣和牛仔裤,扎高马尾,和她高中时的打扮无异。都说高三暑假一过,女孩们都会集体变漂亮,但这种定律仿佛在顾衍桐身上失了效。
她依旧朴素。或说,她依旧不知道怎么打扮自己。
顾衍桐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黑T男生的背影上,这人走路姿势同说话语气一样没个正形,却从里往外透露着自信,与一旁的皮帽女生一路都聊得很开心,肢体语言十分放松。
相较之下,顾衍桐背着双肩书包,双手搭在肩带上,就像个刚刚放学低头回家的高中生。
就在这时,黑T男生扭回头来,顾衍桐在撞上那目光的刹那迅速低下头。
黑T男朝何从宇坏笑着喊了一声:“都不帮妹子提包,老何你行不行。”
男生话音一落,何从宇的声音便在顾衍桐耳边响起:“我帮你拿包吧。”
顾衍桐却只摘下眼镜,从包里掏出眼镜盒,将眼镜装进去,又把盒子放回包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她微笑对何从宇说:“不用帮我拿包了,一会儿看见路上有石头提醒我一声就行。”
何从宇已经伸出去的手这时伸到了后脑勺去,遮掩尴尬地挠了挠,答:“好,我当你的眼睛。”
顾衍桐近视两百来度,高中时也只在课上戴眼镜。
但她现在摘下眼镜,只是下意识想在那个黑T男生面前展示出可能更好看的自己。
而黑T男生这时走到了何从宇身边,大剌剌地晃了晃何从宇肩膀。
顾衍桐似乎听见了男生一声调侃似的轻笑。
谷木游龙的队伍已经排到了游乐场的正街上,还拐了几个弯。
这会儿头顶的阳光正烈,顾衍桐抬手挡着迎面洒下来的太阳光,黑T男生这时恰巧回头了。
顺着空气里阳光的纹路,顾衍桐有些呆地望着那个额前刘海散乱,一眼就抓住她全部心跳的男生。男生长相极为出挑,五官浓烈,脸部轮廓硬朗,一颦一笑间都透着股子慵懒的漫不经心。
顾衍桐摘了眼镜,面前的视线已经没有刚刚那般清晰。不知是被阳光恍了一下还是真的碰到了那男生的目光,顾衍桐像做错事似的收回目光。
何从宇这时望了一眼顾衍桐刚刚张望的方向,但很快又转过头来。
皮帽女生这时撑开太阳伞,刻意提高伞柄想把黑T男生框进来,但黑T男生似乎下意识躲开了。
顾衍桐这时也从包里掏出太阳伞,却听见前头传来一句高声的——“帮人家撑伞啊!”
顾衍桐闻声抬起头去,只见黑T男生正对着她跟何从宇,先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何从宇,把“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何从宇手一挥,咬唇无声喊了两个字。顾衍桐正巧扭头,看出这两个字是:滚蛋。
黑T男生笑得却更开怀了,仿佛还朝何从宇抛了个媚眼,然后才转过身去。
“他们俩叫什么?”顾衍桐这时问何从宇。
何从宇答:“老任啊,我们学校计算机院的,以前27班的,在咱楼下,女生我不认识,一会儿让老任给你介绍。”
“任什么?”顾衍桐问。
何从宇顿了片刻才答:“任时也。”
“怎么写?”顾衍桐追问。
何从宇答:“时间的时,也是的也。”
“你跟任时也怎么认识的?”顾衍桐问。
何从宇答:“我俩是初中同学。”
忽然,两个男生朝他们四个跑来,是那两个迟到的。
两个新来的男生显然都跟任时也很熟悉,一见面就开始互相埋怨,何从宇也走上前去跟两个男生打招呼。
其中一个男生头发染了黄色,一来就往任时也怀里躲:“晒死了,也哥给挡挡。”
任时也像拎小鸡仔似的把黄毛男生从怀里拎走,嫌弃道:“莫挨老子。”
相比于另外五个人的熟络,顾衍桐就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
她压低了一些伞沿。
就在这时,任时也将包带放下来,顾衍桐目光移过去,只见男生从包里掏出一摞游戏牌。
任时也招呼大家聚成一个圆圈,便开始发牌。
发到顾衍桐时,顾衍桐道:“我不会,我先看大家玩两圈。”
任时也并没勉强,继续往下发。
大家打了两轮,任时也收牌洗牌的时候望向顾衍桐:“来么?”
顾衍桐仍旧摇头。
可这一次,任时也发牌的时候直接把牌塞到了顾衍桐手里,还拖长语气打趣道:“不玩怎么毁友谊。”
顾衍桐不接牌是因为还不熟悉游戏规则,怕自己反应慢影响大家的游戏体验。
可在任时也把牌塞进她手心的那一刻,她虽然感到了压力,也像是吃了一口芥末,呛得她再也忘不了那种滋味。
以至于很多年过去,顾衍桐仍记得那天的许多细节,却唯独不记得他们那天打的卡牌是什么。
不久后,何从宇输了游戏,需要接受惩罚。
皮帽女生调侃道:“老何今天心不在焉呐。”
任时也将牌一收,痞坏着笑道:“快快快,拉手唱歌。”
顾衍桐就站在何从宇身旁,这句话的指向性太过明显,她抬起头望过去。
但任时也只是看着何从宇。
何从宇“操”了一声,牵起黄头发男生的手。
黄头发男生立刻触电般去甩何从宇的手:“我靠老子是直的!”
但何从宇没撒手,硬是将黄毛男生箍在怀里唱了一首《精忠报国》。
顾衍桐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但她同时感觉到,任时也朝她这边望了一眼。她迅速收了笑,避开男生灼人的目光。
后头游戏时抽到与皮帽女生分组,两人连赢了几把。
皮帽女生抱住顾衍桐的肩直晃:“姐妹你太厉害了,学霸就是不一样啊。”
顾衍桐又笑了。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过去。
他们这时已排队站到了阴凉的台阶上,阳光被建筑物拦截住,洒下一片阴影在任时也脸上。男生露着意味深长的笑。
顾衍桐的心在一瞬间被那副坏笑与光影交错下的脸庞狠狠揪起。
六个人跟着长队转过一个大弯。任时也收了牌。
皮帽女生已经跟顾衍桐自报了家门。
女生名叫熊丽珍,原来是一中国际部的,却没有直接出国,而是读了戏剧学院的2 2项目,大三会去美国。
熊丽珍问顾衍桐:“你们都是理科实验班的,好厉害啊。”
熊丽珍口中的“你们”是指顾衍桐跟何从宇。
顾衍桐问:“你们都是初中同学吗?”
熊丽珍答:“他们几个好像是吧,我不是。”
顾衍桐“哦”了一声。
熊丽珍道:“我刚开学的时候跟也哥吃了顿饭,他们都在,所以混进……”熊丽珍说到这不知为何停顿了下,看了一眼何从宇,才道,“混进‘校友群’了。”
顾衍桐看向熊丽珍。她不知道如何表达对女生的羡慕。只是第二次跟任时也见面,就能如此大方自如地相处。
眼看队伍才行进到一半,熊丽珍提议道:“咱们来玩‘我没做过’这个游戏吧。”
这一次在围圈的时候,任时也不知怎的站在了顾衍桐身边。
熊丽珍简单说了规则,一个人说一件“我没做过”的事,如果其他人也没做过,就安全,但如果做过,就要自断一根手指,如果全场所有人都没做过,则提出的人要自断一根手指。
按照站位,顾衍桐要第一个说。
她发觉所有人都在看她,不假思索道:“我高中时候数学没考过满分。”
顾衍桐这句话一出,另外五人除了何从宇,都瞬间发出“嘘”声。
因为他们都知道顾衍桐跟何从宇两个人是理科实验班的,顾衍桐这句话一出就仿佛充满了内涵的意味。
何从宇这时摸了摸鼻子,补充道:“但数学单科考过很多次年级第一。”
众人嘘声更大。
顾衍桐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要是想赢游戏应该说一些她没做过,但是大概率其他人做过的事情。
“数学满分”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眼看着她这一轮要白费一根手指,黄毛男生突然指着任时也道:“也哥你有次随堂不是考过满分吗?”
任时也朝对面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没断手指了?”
起哄声在任时也话音落地的瞬间炸响。
黄毛男生忽又不忿道:“随堂测验也算?”
任时也啧了声:“人妹子说的是高中,怎么不算?”
顾衍桐抬起了那一根差点弯下去的拇指,垂眼看着脚尖的眼底生出些惊喜。
接下来是任时也说。
男孩将书包肩带往上一扶,半仰起头大喊道:“我没谈过恋爱!”
起哄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衍桐的心却在这时又被挠了一下。
熊丽珍不太相信任时也的话,问何从宇:“他真没谈过?”
何从宇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答:“我只知道初中没有。但我不信。”
熊丽珍又看向其他几人。
黄毛道:“别看了,反正我也不信,这小子初中被妹子堵在半路告白的事迹都能出书了!”
任时也却歪着嘴,抬着双手:“证据?”
这一副嘚瑟到不行的表情,更气人了。
这一回,六个人断了三根。任时也、顾衍桐和何从宇还坚.挺着。
黄毛男生指着对面三个“好学生”没好气道:“恋都没早过,你们丢不丢人?”
后头几轮下来,大家说的东西越来越离谱,好像完全忘了这是一个会算胜负的游戏,都在表达对“爱情”的渴望,以至于“好学生”顾衍桐一直相对安全。
再一次轮到顾衍桐。
顾衍桐已经观察到场上三人都只剩下一根手指。
她说出提前想好的点子:“我没坐过飞机。”
她知道何从宇曾出国旅游,熊丽珍是国际部的,暑假会参加海外游学,这两人一定都坐过飞机,那她这一次至少能断两个人的手指,相比刚才那些不过脑子的发言已经很有胜率了。
但她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对面的黄毛男生立刻做出夸张的嘴型:“我靠我靠!你没什么?没坐过飞机?”
顾衍桐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从男生不可置信的神情里,她突然察觉到,没坐过飞机成了一种罪过。
六个人的小圈里很快发出阵阵抱怨,顾衍桐这次的发言杀伤力是巨大的,黄毛跟熊丽珍一根手指都不剩下,其他人也快要没手指了,而顾衍桐还一根手指都没折下。
可顾衍桐忽然垂眼看向自己还举着的手掌。因为她猛地意识到,这个游戏比的竟不是谁断的手指少。
那么多事都没做过的她,才是那个失败者。
黄毛很快又指着任时也道:“老任你别想作弊啊!刚没断!”
任时也挑了挑眉:“哪根没断?”
黄毛答:“就这妹子说没坐过飞机啊。”
任时也答:“我也没坐过飞机啊。”
黄毛这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你踏马暑假天天在加州晒太阳游过去的?”
任时也耸耸肩:“坐船。”
黄毛还在不依不饶。
任时也却嘻嘻笑道:“老子恐高,你有意见?”
黄毛被怼得哑口无言。
游乐场喧闹不已,身旁两人的对话像风声一样在顾衍桐耳边忽近忽远。
游戏终于从她这过去。
然而有些东西,好像一辈子也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