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宜宁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遇到周行。
周行看到曾宜宁的时候也是明显愣了一下。
曾宜宁下意识地往周行的左肩看去,干干净净的,没有挂着绷带。
周行猜到她在想什么,说道:“上周末就拆了,今天来复查。”
曾宜宁问道:“没什么事情吧?”
周行答道:“没事”。
说着,他还转动了一下左肩,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已经痊愈。
曾宜宁身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周行拉上了步行道,下一秒,周行就松开了曾宜宁的袖子,收回了手,轻声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曾宜宁连忙摇头,表示没关系。
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正好站在了入口转弯处,这确实不是用来聊天的地方。
两人顺着步行道往前走,在圆盘处分开,周行前往门诊部,曾宜宁继续往住院楼走。
说起来,她和娄老师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之前她是任课老师,只负责上课,碰到搞不定的学生时才会找娄老师。后来娄老师生病,她接手5班,两人就没再见过。
病房内,娄老师有些意外曾宜宁的到来,她关了电视,招呼曾宜宁坐下。
曾宜宁把果篮放到一旁的柜子上,为自己没有提前告知、不请自来表示歉意。
娄老师说道:“你就算提前给我发消息我也不一定看得到,以前当班主任的时候是没办法,不是学校的各种通知就是家长的消息,不看不行,这段时间养病,我正好落个清静,懒得看手机。”
曾宜宁看娄老师比开学的时候清瘦了许多,精神倒是不错。
娄老师问道:“怎么样,当班主任还顺利吗?”
曾宜宁答道:“说实话,不太顺利。”
诧异于曾宜宁的直白,娄老师笑了。
她说道:“你回答得倒是干脆,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接,你别介意。5班的情况比较特殊,确实难管,但是话说回来,不管哪个班级,班主任都不好当。你别看有些班级学生成绩好,家长各个期望高的不得了,考得好那是他们家孩子聪明,考不好那就是老师没教好,班主任没管好,有的家长手眼通天,面上对班主任客客气气,转头就去领导那里打小报告。班主任这个活,要么不做,做了就别想轻松。”
“5班这么多的特长生,成绩是没有办法和其他的平行班比,但是家长不会只盯着成绩,他们老早都给孩子安排好了路,功夫都花在校外,这一点上不用班主任去操心。你现在的注意力要放在安全和纪律上,特别是安全,一旦出了安全问题,你哪怕取得再好的成绩,都是一票否定。那几个经常要出去上课还有参加集训的,一定一定要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昨天月娟来看我,就是徐老师,她也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情……”
娄老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
她从徐老师的讲述中能感受的到曾宜宁对班级的用心,面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彷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样的青涩、迷茫,情之所至,她也想跟曾宜宁说一些心里话。
“这些日子躺在医院里没事干,我也想了很多。我是从工作第二年开始当的班主任,一直到今年,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我接到的班整体质量跟5班都差不多,有时候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就分不到好班,后来月娟提醒我,可能是我这个人说话太直,有时候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得罪了领导,怎么还可能给我分好班。”
“我这个人好胜心强,不服气,你们给我分的班不好,我偏偏要把班级带好给你们看看,我带的那些班最后高考成绩都还不错的。”
讲到曾经的这些光辉历史,娄老师的神情充满了自豪。
“领导只看到最终的结果,他们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这么多年我的身体状况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看着曾宜宁面色苍白、精神萎靡,一副气血不足的样子,叮嘱道:“我想提醒你,操心班级是一件好事,但自己的身体也要照顾好,工作只是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
“学校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有些时候,要学会保护自己。”
……
告别娄老师,曾宜宁的内心五味杂陈。
曾经天真的以为工作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住院楼前有一片大大的草坪,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草坪上没什么人,空旷而寂寥。
曾宜宁坐在长椅上,复盘这几个月的工作,脑海里都是娄老师刚刚说的那一番话。
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半,冬天的萧瑟可见一般。梧桐树叶不时缓缓地落下,一时之间有些伤感。
她想起入职前的美好期待,有些挫败。
“想什么呢?”
曾宜宁的思绪被一道话语声打断。
她循着声音慢慢抬起头来,看到了周行。
周行穿着一身黑,黑色的冲锋衣、黑色的长裤、黑色的鞋子,站在那里就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在曾宜宁的注视下坐到了长椅的另一侧。
“你复查完了吗?医生怎么说?”
听到周行说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曾宜宁也算是舒了一口气。
“你没回去吗?”对于周行的突然出现她有些惊讶。
周行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塑料瓶装的咖啡,塞到曾宜宁手中。
曾宜宁看了眼手中的咖啡,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
周行解释道:“便利店买的,暖暖手。”
他从门诊大楼出来,隔着老远就看到曾宜宁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背影寂寥,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周行问道:“家里有人生病了?”
曾宜宁摇摇头:“不是,是学校的同事,杭绪他们班原来的班主任。”
周行原以为曾宜宁一脸的落寞是家人生病的缘故,现在看来并不是。
他顺着曾宜宁的话说道:“我听杭绪说起过,期中考试前突然病倒了。”
“娄老师是这么多年劳累过度才会病倒的。我听其他老师说,娄老师很早就评上了高级,一直是学校里的一张金名片,但是刚刚我去看她,看到她生病的样子,我突然在想,人那么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的身体累垮,到最后能有几个人记得她的好呢?”
曾宜宁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着周行有了倾诉的**。
“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评上高级职称,待遇比其他老师也高不了多少,还不够生一场大病的。你知道吗,那天我看新闻,教师的平均寿命只有59.3岁,有些延退的老师这个年纪都还没拿退休金。”
“可是……”曾宜宁有些泄气地盯着脚下的草地,“这个道理我都明白,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下一次学校有什么赛课、什么评比大家还是会一窝蜂地往上涌,为最后能在职称评比时加那么零点几分,熬上几个通宵去备课磨课,还不知道能不能获奖……”
“有的时候想放弃躺平,可是看到身边的人都在不停地前进,想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躺平呢……”
周行一直没出声,静静地听着她讲。曾宜宁的头发被风带起,发尾朝着周行的方向轻轻摇曳,有几缕发丝快要触碰到他的鼻尖,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他突然想起那个暑假,在三婆婆家的客厅里,大家围在一起做发饰,天气太热,又不好开风扇,曾宜宁习惯把头发扎起来,在头顶上盘成一个圆形,他记得这叫什么丸子头,曾宜宁头发又多又厚,盘起来的发量占了大半个头顶,他一直觉得曾宜宁梳的应该叫包子头才对。
她的后脑勺总是有那么几缕碎发要散下来,顺着后颈钻进衣服里,天气热,大家的身上都蒙着一层薄汗,那几缕碎发就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黑白分明,像一幅水墨画,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他有时候惹不住,真想用手中的发卡把她散下来的碎发夹住,可有的时候又觉得,那样散着,也挺好的。
曾宜宁讲完,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摸手腕,才发现没有带发圈,她只好任命似地松开头发,任由它们与风共舞。
曾宜宁回头,对着周行有些尴尬地说道:“不好意思啊,让你听我讲了那么久的废话,给你传输了那么多的负能量。”
周行淡淡地说道:“不会。”
他起身,问曾宜宁:“回家吗?”
曾宜宁点点头,回答道:“嗯。”
周行继续说道:“那走吧,我送你。”
曾宜宁还有些尴尬,想跟周行说不用麻烦,“不”字还没说出口,周行长腿一迈,就已经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她也只好马上站起来,小跑着往前走,就这样一直跟到了车前。
曾宜宁站在车前开始纠结她应该坐在哪里。
坐副驾驶?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坐后排?周行会不会觉得我把当成司机……
周行已经发动了车子,看曾宜宁还未上车,有些疑惑地转头往外看。
曾宜宁思索再三,一咬牙,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车内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周行也没说多,驾驶着车子离开了医院。
车载广播电台频道的主持人正在讨论最近的天气,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半,南江不是下雨就是阴天,还没见过太阳,大家的心情也阴沉沉的。
主持人激动地说,从明天开始南江市即将迎来晴朗天气,且这好天气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市民们可以准备准备,过年的酱货晒起来。
曾宜宁好奇地透过车窗玻璃看天空,乌云层层叠叠,哪里像是要开太阳的样子。
她伸回头,视线下移,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她没跟周行讲清楚要回哪个家,周行不知道她住在宿舍,一出医院就往村里开,已经开到了半路。
她和田晓燕还在冷战中,这会儿根本不想回家。
曾宜宁严重怀疑自己最近累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才想起来。
“那个、周行,对不起啊,我刚刚没讲清楚,我是要回宿舍,你要不在前面的路口停一下,我打车回去……”
周行问道:“你宿舍在哪儿?”
“我宿舍就在一中对面那个小区。”
“好,我知道了。”
周行往前开了二百米,掉头,往一中的方向驶去。
“你把我送到一中就好。”
“不好意思……”
车上的氛围又陷入到了尴尬之中。
两位主持人已经在欢快地讨论酱鸭和酱排骨哪个更好吃。
……
周行把曾宜宁送到了小区门口。
下车前,曾宜宁对周行又道歉又致谢,一番下来,说得她自己都有些难为情,赶紧打开车门下车。
周行降下车窗,对曾宜宁说道:“别想太多,你已经做得够好的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要是杭绪再惹事,你跟我说,我来收拾他。”
……
周行办公室内,杭绪刚把这一周错的听写订正好,合上听写本,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边擦鼻子边表扬自己,一定是这周学习太辛苦,累病了,等小周哥回来,要让他给自己涨点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