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宜宁六年级的时候,田晓燕和曾建国的关系有所缓和。
曾建国对家里的事情开始上心,他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拖地……有时也会来接曾宜宁放学,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给她买零食。
田晓燕不再上夜班,她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得多起来了,人也温和了许多。
对于父母之间的变化,曾宜宁感到十分开心,她觉得自己的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过了很久她才注意到另一个变化——妈妈的肚子变大了。
没错,田晓燕怀孕了。
外婆问曾宜宁喜不喜欢弟弟,曾宜宁反问外婆为什么一定是弟弟而不是妹妹。
外婆摸了摸她的头发,告诉她,生了弟弟,你妈妈就不用再受气,弟弟长大了还可以保护你。
曾宜宁没再说话,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爸爸妈妈能够和平相处不再吵架,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无所谓。
只可惜她没能迎来弟弟。
田晓燕怀孕的时候已经37岁,是个标准的高龄产妇,多年三班倒的工作也早已令她的身体疲惫不堪,无法承受再次孕育生命的辛劳,五个多月的时候,她腹中的胎儿停止了发育。
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寄托了田晓燕和曾建国太多美好的期许,他的离去令家里的氛围重新陷入了低迷。
曾建国又恢复了沉默,一只接着一只地抽着烟,额头上的皱纹深深地嵌在皮肤里,像能夹死苍蝇一般。
流产后,田晓燕的身体非常虚弱,她向厂里请了长假,在家休息。
见惯了母亲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样子,曾宜宁第一次在母亲的身上看到了脆弱和疲惫。
她很心疼母亲,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令母亲开心起来。
可她再早慧,也只是一个孩子,她的力量如此渺小,无法消除父母的烦恼、也无法左右父母的情绪,她能掌控的只有她自己,她默默地努力着,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并试图用这种优秀去填补家庭的裂缝。
曾宜宁从村小进入到镇上的中学,初入中学,她有过短暂的不适应,学校变大了,班上的同学很多来自镇小,父母对孩子的教育更加关注,也有条件送孩子上各种兴趣班,她们不仅仅是学习成绩优异,还更加自信、更加多才多艺,不像她只会读书。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曾宜宁考得并不理想,她认识到了什么叫作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不仅才艺比不过人家,连她引以为傲、唯一拿的出手的学习成绩,如今也被别人轻轻松松赶超。
曾宜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慌张和不安。
环境的改变和学习上的落差感,让她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心态也因此发生了变化,曾经努力渴望被人看到,而现在只想把自己藏在角落。
她不再期待课堂上老师喊她的名字、也不希望同学们谈论自己,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窘迫、自卑和无措,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隐形人,谁也不要注意到她的存在,让她自己一个人慢慢地“疗伤”。
但她的心里是不服输的,她默默地观察着那些优秀的同学,寻找自己身上不如人家的地方。
她很擅长学习、模仿,也很会总结和反思,在这个全新的环境中,她遇到了更加优秀的人,而她们都是她学习的榜样。
曾宜宁借鉴了她们的学习方法,结合自己的情况,制定了一套学习计划,吸收她们的优点,在实践中不断复盘,她就像一颗嫩芽,不断地吸收着阳光和水分,快速成长。
她的努力没有被辜负,那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曾宜宁考到了年段第五位,期末表彰的时候,她站到了报告厅的主席台前,接受来自校长颁发的奖状。
那颗在寂静角落默默耕耘嫩芽,绽放出了鲜艳的花朵。
人生很奇怪,一件事情不顺的时候,事事不顺,当这件事情被解决后,又觉得豁然开朗,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
曾宜宁在学习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开始在学校站稳脚跟,而家里的经济情况也在慢慢变好,所有的债都还完了,田晓燕明显松了口气,人也没有之前那么拧巴和固执,田晓燕和曾建国放弃对二胎的执念,关注度终于集中到了女儿身上,而曾宜宁也不负众望,优异的成绩让他们可以在亲戚面前抬头挺胸,扬眉吐气。
田晓燕觉得她失败的前半生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对于曾建国而言,女儿的成绩成为了他在众人面前吹嘘的资本。
外人看来这是多么温暖幸福的一家子。
可是只有曾宜宁自己知道她不快乐,她并没有因为年段第五的成绩而松一口气,她的心里始终都压着一块石头。
她知道她是靠着努力、比其他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取得现在这个成绩,一但松懈下来,她就会被其他人轻松赶超。
小学班上的好朋友都分散到了其他班级,大家也各自交了新的朋友,形成了新的小团体,遇见时,彼此聊着各自熟悉的话题,想要融入她们的团体需要曾宜宁花费心思去寻找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迎合她们的喜好。
这曾经是曾宜宁极为擅长的事情,在小学的班级中,她特别害怕自己因为成绩好而被伙伴抛弃、被小团体孤立,她会在同学们谈论某个明星时,故作开心地说“哦,原来你也喜欢他呀……”,然后借此加入她们的谈话中。其实她并不喜欢这个明星,对他的了解也都是从别人口中留意听来的。
亦或是在放假回来的那个早自修,在大家怨声载道抱怨作业真多上学前一天晚上才补完时,说一句“我也是”,尽管她早在假期的第一天就写好了所有作业。
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和别人一样,融入到集体中。
和朱志杰发生矛盾那一次,他曾当面说曾宜宁这个人真假,虽然她不喜欢朱志杰,但这句话他说得不错,她确实是一个虚假的人。
进入初中后,曾宜宁把所有精力都用了学习上,不想再花费心思去经营友谊,和曾经小学里的那些好朋友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朋友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有没有都一样。
除了同桌,她和其他的同学基本不讲话。
整个初中三年曾宜宁都过得很累,像苦行僧一般。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给年少的曾宜宁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也让她和周行再次有了交集。
初中的学校在镇上,当时交通没有像现在这么方便,拥有私家车的人家并不多,大家都是乘坐公交车上下学。
有一辆公交车几乎是专门接送邻近几个村子的学生,早上两班,傍晚两班,早晚两班之间间隔15分钟。早上大家起不来,傍晚放学要收拾东西,通常情况下晚一点的那一趟车密密麻麻都挤满了人,曾宜宁习惯坐早的那一趟,她不喜欢人太多。
从家到公交车站还有一段路程,步行约10分钟。
冬季的时候,白天短,早上出门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晚上回来天已经黑了,真是披星戴月去上学。
那是冬季里一个普通的傍晚,她像往常一样下了公交车往家走,一边走脑子里一边梳理还剩下哪些作业、回到家要做哪些事情。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她,“小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她毫无防备的转头,看到身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离她大概半米远,下半身裸露着自己的**部分,不怀好意地笑着。
当时天已经暗了,她并没有看清楚。
曾宜宁在原地愣了几秒钟,那个男人挪动脚步朝她走进,她吓得转身就跑,害怕那个男人追上来,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一秒都不敢停下来,就这样一口气跑回了家,把大门反锁上的那一刻,她才敢靠着门喘息。
家里依旧没有人,田晓燕和曾建国还在厂里上班,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拨打了田晓燕的号码,听到妈妈声音的那一刻,才觉得有些心安。
电话那头是车间里嘈杂的机器声,田晓燕话说得很急:“宁宁,妈妈今天要加班,你自己先吃饭。”
电话被匆匆挂断,曾宜宁蹲在地上,头抵着膝盖,紧紧地抱着自己,无声啜泣。
那天以后,曾宜宁第一次对上学产生了抗拒,她害怕去公交车站必定要经过的路。
在那个生理教育并不普及的年代,大家对于性、对于身体讳莫如深,就连科学老师,讲到教科书介绍男女生生理特征那一章时,也只是匆匆带过,只说让大家自己去学习。
这是一件大家都羞于谈论的事情,曾宜宁又是一个内向、害怕因为自己的事情给他人造成麻烦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讲所遇到的事情,也不知道可以和谁讲,同学?老师?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她也开不了口。
田晓燕和曾建国也并未发现女儿的异常。
和她同路的那些女生都要坐第二趟车,她和她们也都不熟悉。
一连过了两天,身边的同学没有一人提及此事,大家的表现都非常正常,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曾宜宁都快怀疑是不是那天天太黑自己看错了或者记错了。
直到两个星期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公交车上传开,这个信息来自朱媛媛,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变态。
朱媛媛和曾宜宁家并不同路,想来是这个变态这几天转移了路线。
朱媛媛是朱志杰的堂姐,两人同岁,朱媛媛比朱志杰大几个月。她和朱志杰一样自信张扬,但做事有分寸,不招人讨厌。
朱媛媛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带有侵略性的、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美。
朱媛媛和同龄的女孩们不一样,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并且她也愿意展现自己的美,她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她在学校里一直都是话题的中心人物。
朱媛媛有不少的追随者,她遇到暴露狂这件事,很快在同学之间流传开来,一时间学校里多了很多护送她上下学的男生。
那个暴露狂大概是被朱媛媛这浩浩荡荡的护花使者队伍吓退了,有男生声称自己抓到了那个变态狂,还把他狠狠揍了一顿,虽然不知真假,但那之后确实没有再听到关于那个变态狂的事情。
可曾宜宁心中仍然觉得不安,每次经过那段路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赶紧离开,绝不回头看一眼。
有好几天,她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但她不敢回头看,内心的慌乱促使她跑了起来,着急忙慌中她被石块绊倒,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吓得她大叫起来,不断重复道“你走开,你不要跟着我。”
“是我,你没事情吧。”
身后传来的声音不是记忆中那个阴森恐怖的声音,而是男生有些低沉的嗓音。
她紧张地抬头,看到了周行。
曾宜宁长舒一口气,她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周行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会跟在曾宜宁身后,从那时开始到中考结束,两年多的时间里,周行一直都跟她保持着一样的上下学时间。
准确来说,周行会比她慢一点,每次都走在她后面,离得不是很近,但只要曾宜宁回头,都能看得见他的身影。
冬天的时候,曾宜宁喜欢赖床,有时会晚几分钟出门,周行就站在桥上等她,他穿着学校的校服,身形清瘦,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看到曾宜宁过来也不说话,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极少。
幸运的是,初中三年,她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