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祯侧过头,看着那只手的主人,一双过分妖异的蓝眼睛冷若寒冰,充斥着骇人的杀意。
谢临祯狠狠甩开谢绍的手,毫不掩饰眼底的嫌恶,“孤自然知道这是哪里!”
“晋王知道就好。”谢绍不退反进,半挡在谢眇身前。
熟悉的迦南香萦绕在鼻尖,谢眇心神渐定,沉声道:“父皇容禀,儿臣率兵围守司礼监的真实目的是查出盗贩内廷器皿的元凶。日前,顺着瑶光宫小芝子这条线,儿臣查到了北市的几户典当行,其中光是印有内廷纹章的玉器便不少于上百件!”
皇帝目光一沉,捏紧了手中的浮尘柄,斜觑了一眼一旁的崔善。
崔善登时低下头,汗流浃背。
“继续说。”
“儿臣暗中追查,发现司礼监不少小太监都牵涉其中。只因此事牵连甚广,怕打草惊蛇,才未能第一时间禀告父皇、贵妃,而是借冰例短缺一事突袭司礼监,果然让儿臣发现了证据。”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完全超出了谢临祯的想象,他面色越来越沉,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额角的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着,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
皇帝道:“证据何在?呈上来!”
“启禀父皇,证据就在司礼监内殿的藏书阁中。”
“来人,去查!”
崔善忙上前一步道:“是。”
他的脚刚迈出去,只听谢眇道:“父皇,崔公公虽然曾经领过司礼监,但如今毕竟已调至钦天监,兹事体大,还是从三法司中选派一人同往吧。”
账本可是禾荫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放进去的,若是被崔善暗中处理了,她上哪儿说理去?
崔善虽早已改迁钦天监正,但内廷中大大小小的太监一半多是他的徒子徒孙,便是如今司礼监监正英莲亦称他一声师兄。这些年,他半只脚踏进了朝堂,在内廷的威望不减反增。
因此内廷出了差错,头一个该担责的便是他。
皇帝对崔善心生疑虑,沉吟片刻道:“谢绍,你走一趟。”
“是。”谢绍躬身而去。
方才还交头接耳的众人此时都沉默了,盗窃内廷器皿,贩卖出宫,这可是天大的事。若只是一个小芝子,自然不会引得皇帝动怒,可司礼监是什么地方?是皇帝的心腹家奴!
连司礼监都出了问题,可见整个内廷是怎样的风气!
殿外,烈日高悬。
守在承乾殿门口的小太监见崔善匆匆出来,径直走到了太阳下,连忙举着伞凑上前,殷勤地道:“哎呦喂老祖宗这是要去哪儿?您身体金贵,仔细晒着!”
崔善怒火攻心,一脚踹在小太监的肚子上,“这是你该问的?滚!”
停下身,扫了一眼殿外的众人,冷声道:“都当好自己的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
众人一齐低下头,唯唯诺诺地称是。
他这才火急火燎地去了。
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具账本,颤颤巍巍地跪在皇帝脚下,双手奉上。
谢眇看向谢绍,他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皇帝拿起账本,随意翻看了两页,一把扔到崔善的脸上,“好,好啊!崔善,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是不是背着朕把皇宫都掏空了才罢休?”
崔善哪里敢躲,被砸了个结实,眼角登时流下一条血迹,他只觉眼前花白,摇摇晃晃地磕了个头,“陛下息怒,臣万死!臣自离开司礼监以来,这些年一心扑在钦天监事务上,不料这些狗崽子在背地里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毫不知情啊陛下!”
皇帝看着脚下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老臣,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此时趴在地上,身形佝偻,一个头深深磕下去,几乎就没力气爬起身了。
岁月不饶人啊。
皇帝底顾念主仆之情,况且这世上恐怕有很难再有第二个崔善了,他还有很多事情用得上他。
“起来吧。”
“谢陛下!”崔善两手撑着地,试了几次才勉强爬了起来,对上皇帝的目光,霎时间明白过来,连忙道,“陛下,臣愿将功折罪,自请彻查此案!”
若交给旁人来查,只怕拔出萝卜带着泥,这些年皇帝因炼丹之需可没少挪用国库。所以彻查此案,必须由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来,但这句话不能由他说出口。
大理寺卿荀哲心如明镜,当即上前道:“陛下,臣以为事关内廷,三法司不宜插手,毕竟臣等出入内廷多有不便,此事交由崔相公来办再合适不过。”
皇帝微微点头,“既然荀卿这样说了,崔善,这事就交给你了,若是办得不好,两罪并罚!”
“臣领旨!”
皇帝看向谢眇道:“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朕该奖励你。”
谢眇不卑不亢地道:“谢父皇夸奖。父皇不怪儿臣插手内廷要务,先斩后奏之罪就好。”说罢,有意无意看了向维一眼。
向维此时已是满头大汗,面如金纸,眼角虚虚地斜往谢临祯所站的方向望去。
皇帝岂会不知向维今日之举是何人授意?自然也明白八女儿委实受了委屈,当即道:“你是朕的亲儿子,即便如今已建府,宫里依然是你的家。内廷诸务说到底是家务,朕的儿子处理朕的家务,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话音落地,向维双溪一软,“扑通”就跪下了。
“传朕旨意,赐襄王金碧辇舆,绛红罗盖伞,着令内廷诸司,见辇如见令,若遇查问,不得阻拦!”
谢眇面露喜色,撩袍跪下,“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眇已直起身,只是仍低着头,“父皇,儿臣有本启奏。”
“准奏。”
向维跪在她身后五步开外,心已悬到了嗓子眼,只怕今日自己是凶多吉少了,却不料谢眇道:“父皇,儿臣想为临流延请一位老师,教他习武。”
谢临成道:“七弟有所不知,徐院判曾说过十三弟心脉弱于常人,不宜习武。”
“五哥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也不是非要他练成什么绝世高手。”谢眇笑着解释了一番,向皇帝道,“父皇,儿臣倒以为适当练习一些拳脚有助于改善他的身体虚寒的毛病。皇祖父昔年横扫天下、平定中原,是百族公认的大英雄。父皇年少时也曾单人匹马闯入敌阵,救下皇祖父御驾回朝,威振大尧武风。临流身为您的嫡子,身上怎能没有一点祖上雄风呢?”
这一番马屁拍到了皇帝的心坎上,他笑呵呵地道:“嗯,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谢眇趁热打铁地道:“当然,五哥的担忧儿臣也曾考虑过。因此这位老师不能像寻常皇子师那样一日仅上一两个时辰的课,剩下的便让学生自己课后琢磨练习。他非得时刻看顾着临流,贴身教导,如此才能确保安全。”
替小儿子挑一个老师本没有什么难的,朝中武将一大堆,如今又不打仗,各个都能拎出来用。可经她这一提醒,皇帝顿时有些犯难了,要找个全天候陪练的老师可不容易。
不过看女儿的表情,既然提出来了,心中八成已有了人选。
“这老师的人选......”
皇帝故作沉思,谢眇立刻接道:“父皇,儿臣有一人保荐。”
“说。”
“绥远侯世子,连云横。”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谢绍更是眸色一沉。
谁人不知连云横是皇帝捏在手中制衡绥远侯的棋子,他在京中住了已有整整五年,身上只挂了个闲职,更是连朝会都不用参加。襄王若是想借此拉拢武将势力,为何放着满朝大将军不用,偏偏选中他?
说到底,皇子师也无实权,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头。虽然绥远侯这几年进的折子都很不中听,但连云横在京的五年间也算安分守己,驭下之道,无非恩威并施,皇帝大手一挥,“准了。”
“父皇万岁!儿臣替临流谢过父皇!”
看女儿兴奋的快要跳起来的模样,皇帝不禁失笑,赐她金碧辇舆的时候都不见她如此高兴,倒是给小儿子找了个师父,她就高兴成这个模样。小女儿的心思真是难猜。
“朕乏了。”
崔善忙道:“退朝!”
百官跪拜,皇帝由崔善扶着,扬长而去。
上了御驾,忽然想起什么,“连家这小子是不是就是小七回宫当日去宫门口接她的二人之一啊?”
崔善道:“陛下好记性,正是。另一人是芃州徐氏长公子,今科状元郎徐延敬。”
“他二人和襄王走的很近?”
“当日在宫门前襄王与他二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绥远侯世子与襄王殿下年龄相仿,又都喜爱骑射,常常一起外出走马游猎。徐长公子为准备春闱,埋头苦读,高中之后又疲于应付各方家宴,因此与他二人来往的少一些。”
“哦......”皇帝若有所思地眯起眼,崔善上前低声道,“臣还听闻,襄王殿下扶孝武皇后棺椁入皇陵时曾在皇陵守了一夜,当夜,世子策马出城,直奔皇陵方向而去。”
“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皇帝靠在车椅上,拍了拍扶手。
崔善忙道:“起驾!”
御驾摇摇升起,黄罗盖伞遮住了刺目的阳光。
崔善跟在车架右侧,悄悄掀起眼皮,只见皇帝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嘴角的笑意却不曾退去。
他伴君三十五载,头一次完全猜不准皇帝的心思了。按理说襄王同时和五大家中的骥州连氏、彭州徐氏之子走得太近,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应该心生芥蒂才是,如今怎得不仅不猜疑,反而看上去有点开心?
崔善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皇帝此时此刻心里想的是——看来八女儿心有所属了啊。
在他心里,谢眇始终是要做回公主的,因此暂时地将权柄倾斜予她,制衡削弱另外两个野心勃勃的儿子,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她注定不可能坐上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