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其其诺湖里的鱼,滑溜的捉不住,总在刚触到抓到尾巴尖尖到时候,它就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一晃便已是流火的夏日。
谢眇收到了三封凌国的来信,第一封是年关刚过时寄到的,字迹遒媚秀逸、上下工整,一看便是出自巫和润之手,信里只说一切安好,问她近况如何。
后两封字迹狂乱跳脱,好几处都被墨团洇的看不清,不用想就知道那韵珠的杰作了,几乎是后脚赶着前脚的在一个月内寄到了。
灯火下看来,忽高忽矮、忽胖忽瘦的字体就像一个个小人儿,手牵手跳着舞,那韵珠活泼灵动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畔回旋。
“我和三哥还有巫和润去其其诺湖捉鱼了,捉到一条好大好大的!我们三个人吃的肚皮圆滚都没吃完呢。那鱼可真鲜嫩,真肥美,可惜你不在,哼哼——尧国肯定没有这么好吃的鱼吧!”
“唉,也别说我不够意思,只是这鱼送过去只怕都臭了,就捡了几颗蚌珠给你带回来。最大、最圆润的那两颗黑色珠子是我捡的!你记得帮我打成耳环啊!剩下的那些都是三哥捡的,他笨的要死,捡来的又小又不好看,非要和我的放在一起送过去,还不让我告诉你,真不知道他脑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哦对了,巫和润也有东西一起寄给你,说是在鹿门淘到的宝贝,我看了,不就是几卷破破烂烂的书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唉,无聊。夏天到了,干点什么好呢?给点提议!”
......
因日前忙着搬家、重新规划修缮府邸,谢眇此刻才闲下来回信。
紫毫舔了一周墨,缓缓落笔。
这一封信很长,她也写的很慢,直从月初东山写到了天边初晓才搁下笔,甩了甩酸涩的手腕,“禾荫,尽快把信送出去。”
身后传来珠帘撩动之声,继而是轻缓的脚步。
谢眇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头也不回地问:“雁部最近可有什么新消息?”
“下个月就是太后寿宴了,各地诸侯礼备入京贺寿,收到醮州分部来信,高平郡王今年也会进京。”
“三娘?”谢眇回过头,只见身穿改制官袍的燕拂鸾笑盈盈的站在自己身后,不由也笑道,“乌甲卫里的事情忙完了?”
自燕拂鸾出任乌甲卫长史以来,几乎是一头扎进机要阁的文海里,废寝忘食,昼夜不分。因此二人虽在一卫奉职,见面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差不多,从前的旧账都平了。凤仪宫的守卫也换回原班人马了,中郎将蒲寅曾是父亲的门客,信得过。”燕拂鸾一边说,一边替谢眇揉着太阳穴,“彭震川的几个心腹私底下都不干净,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剩下的慢慢来吧。”
“别忙了,坐吧。这些日子你可比我这个甩手掌柜辛苦的多,理应我伺候你才是。”
谢眇说罢,挪了挪屁股,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好在圈椅很大,两个人窝在一处也不嫌拥挤,她搂着燕拂鸾不足一握的腰,戏谑道:“娘子看起来消瘦了,真真是我见犹怜啊。”
燕拂鸾嗔她一眼,“没个正形,还嫌风言风语不够多?”
谢眇保荐燕拂鸾出任长史以来,各种流言蜚语如雪花般飘满了鄞都。或者应该说,从燕拂鸾任女史之职,伴她入凌以来,这十年间对他二人之间的非议就没断过。无非是说皇后打着让自家侄女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注意,替燕拂鸾钦定了七皇子妃之位。
“不够。孤就是要让天底下人都知道,你是孤心尖尖上的人,对你不敬就是对孤不敬,欺负你就是和孤作对。”谢眇得寸进尺,挑起她的下巴尖,“不如就嫁给孤怎么样?襄王府整个都可以给你,何必和你那不争气的哥哥去抢恪顺伯府呢?”
燕拂鸾点了点她的额头,“别闹了,说正事儿。高平郡王今年也满十八了,此番进京只怕不只是为太后贺寿这么简单。”
谈到正事,谢眇脸上的笑意缓缓凝住,目光沉沉地道:“他一个半瞎,又是罪臣之后,难道也还不死心,惦念着这个位置?”
高平郡王谢渝正是先废太子谢烆之子,他的生母是一名蛮奴。时下,尧国权贵以豢养西北之地的貌美女奴为潮流。西蛮奴肤白细嫩,身材丰腴高挑,以蜷曲的金发和碧眼为佳,称之昆仑妲己。北蛮奴则眉眼更深邃,睫毛卷翘,由以泛着珠光的古铜色皮为上等,又称朔漠遗珠。
酥雪既不是昆仑妲己,也不是朔漠遗珠,她原只是伺候太子妃的奴婢,无足轻重。谢烆被废幽禁之后,膝下两个子嗣接连无端暴毙,正妃袁氏彻底疯了,后院众人死的死、散的散。她却想法设法,混进了幽禁谢烆的宝达寺!
谁都没想到,不过两年,酥雪竟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到了郑府,声称他是谢烆最后的血脉。郑太后不疑有他,举全族之力也要保下这个孩子。
皇帝根基未稳,不愿此时与太后撕破脸,就顺着太后的意思给谢渝封了个高平郡王,由酥雪带着在醮州封地生养。她也是个拎得清的,知道自己母子俩身份尴尬,平日里甚是低调,十八年来只带着谢渝回过两次京城。
一次是他七岁那年中了蛇毒,眼睛渐渐失明,酥雪带着他回京求医,徐院判看了直摇头,说再早上一日或许还有得补救,如今只能保他性命无忧。
第二次就是晋王、楚王册封那日,两人先后在一月之内娶了顾氏、卫氏两大家嫡女为妃,大大小小的宴席摆了整整三个月,各地宗亲均受邀入京,共襄盛会。那时谢渝再出现在人前时便已系上了遮目所用的素白飘带,此后未曾取下。
“权力之巅,通天之路,谁不想上去看看呢?”燕拂鸾的声音很轻,目光似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万里河山、天涯海角,忽然落定在谢眇的脸上,“殿下,难道你不想么?”
燕拂鸾心底固执地认为,只有谢眇才配得上那个位置。但她也清楚的知道,谢眇志不在此,从她下定决心回尧的那一刻起心中所想不过就是了结一切,隐遁山林。
“我......”谢眇有一瞬间恍惚,不想么?自己当然是想过的。
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想要的一切都能轻易的悉数实现。
可天底下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那个人人觊觎的宝座也是如此。坐上去的代价是什么?爱情、亲情、友情......常人应有的情感都将通通被抹杀,她怕自己会和父皇一样,陷入权力的泥沼不可自拔,最终迷失了心智,成为高坐在承乾宫里的一具行尸走肉。
究竟是他奴役了天下万万子民,还是皇帝宝座奴役了他?
谢眇微微一笑,“还是说回谢渝吧。”
燕拂鸾并不深究,话题一转,“这几年他们母子很低调,高平郡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四方堂掌握到的消息很少。收到谢渝预备入京的消息以后,我已经去信让阿绫进一步详查了,想必过些日子就会有回音,提前告诉你也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只怕此人不如表面那样简单。”
“好,让阿绫自己小心一点,必要的时候调动詹州分部的人支援。”
“我有数,放心吧。”
谢眇问道:“吴氏和谢临祯进来有什么动静?”
“前些时晋王为保住彭震川的副将之位太过卖力,应该是怕陛下有所察觉,最近没有什么大动向。吴氏一心替灵寿公主相看驸马,与各家命妇来往的勤快,相中的头一个便是徐家状元郎。”
“徐延敬?”谢眇没忍住笑出声,“他不会傻到想当这个驸马的。”
燕拂鸾点点头,“是啊,以徐氏一族的家底,确实不需要公主驸马的虚名来光耀门楣,徐家的态度也一直是淡淡的。五大家中剩余的适龄郎君便只有——绥远侯世子和顾氏七郎了。再便是那新科榜眼、探花两人,也在吴氏的观察范围之内。”
“哦,难怪我说世子近日不常来襄王府闹着要我陪他骑马射箭了呢,原来是另有地方玩去了。”谢眇眼神动了动,“仪真自己的意思呢?”
“灵寿公主向来待谁都是一般有礼知节,看不出远近亲疏。”
“这倒也是。”谢眇把玩着拇指上的象牙扳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依你看,这驸马之名会花落谁家?”
“总之,最不可能是绥远侯世子。”她转扳指的动作显然一愣,燕拂鸾看在眼底,笑道,“有我这句话,殿下是否安心一点?”
谢眇正色道:“自然。吴氏已然坐拥十万兵马,若再与连氏联姻,一个在西,一个在北,呈夹角之势,西北一带三州岌岌可危。”
“你为何觉得不会是他?”
燕拂鸾道:“殿下能看到的,陛下心中又岂会不明白?何况绥远侯世子在京中一住便是五年,只封了个中书舍人,并无实权。明面上说是陛下惜才,收为天子门生,实际上人人都知道是陛下忌惮绥远侯拥兵自重,留他作质子。吴氏选他风险太大了,远不如另外几个来的平稳。”
“嗯......你说的对,我怎么给忘了这一茬。”
“殿下这是关心则乱。”一语双关之意不言而喻。
谢眇假装听不见,扶着头朝卧室走去,“肯定是最近太累了,孤要眯一会儿了,你也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