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咳的太狠了,身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狂浪之间将要倾覆的一叶扁舟。
她艰难地抬起头,苍白的嘴唇上沾染了血迹,那颜色艳若丹朱,仿佛她又擦上了从前最爱的口脂,连带着枯容也短暂地焕发出生机。
她的眼睛好亮,一如十八岁的燕蕖。
“谢晟。”她唤他的名字,没有愤怒、没有冷漠,也没有怨恨,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你答应我的条件。这几十年来,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揭过,绝不再提。”
“我们......两清。”
曾经深爱之人,如今却宛如陌路。
皇帝在她平静的目光下,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觉得自己应该发怒的。
什么叫两清,仿佛她原谅了自己一样。
他是九五之尊,需要谁谅解?
可看她瘦的只剩一具枯骨,面色惨白的狼狈模样,冷硬如磐石的心也生出一丝裂痕。
毕竟是夫妻一场。
皇帝深吸一口气,“好。皇后,记住你说的话!”
说罢,拂袖而去。
他走后,燕蕖猛地吐出一滩乌血,身体忽如被抽了筋骨一般瘫软下来。
谢临流刚进屋,便见满地乌红的血迹,而母后正趴在床边,手臂无力地垂落。
“母后!母后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兰珮紧跟在他身后,连忙抢上前扶皇后躺下。
谢临流一边拿袖子替母后擦嘴角的血迹,一边哭喊道:“来人啊!快宣太医!”
“不要......”皇后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能宣太医......”
“可是您的身体......”
皇后瞥了一眼兰珮,低声道:“让他们都退下,我有话和临流说。”
兰珮知道主子性情,只得道:“是。”
“母后,为什么不让儿臣宣太医?你病了啊母后,这病再拖下去可就......可就......”谢临流说不下去了,趴在榻边泪流不止。
皇后伸手摸他的头,迟缓的、沉重的,一下、又一下,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不要哭,听母后说。”
“从前是母后对你太严苛了,如今你的阿姐已经回来了,你也不必非要做太子、做皇帝了。今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以后有阿姐在,她定会像母后一样爱你、保护你,你要听她的话。”
“你也要学着坚强一点,像母后对你一样,爱她、保护她。”
“你们俩,要好好地活下去。”
“告诉她,母后每一天、每一刻都记着她、想念她,母后会永远......永远爱她.....”
谢临流慌忙抓住她渐渐滑落的手,放在腮边,只觉寒冷如冰,他慌道:“母后?母后!”
手指动了动,谢临流心下一松,赌气道:“母后为何同我说这些,我不要和她讲话,她今日明明进了宫,却都不来看您。您有什么话,等她下次进宫来自己同她讲。”
“傻孩子,姐弟之间哪有隔夜仇呢?况且环儿这么做,有她不得不这么做的道理,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谢临流嘴唇动了动,还要说些什么,皇后忽然睁开眼看着他,目光温柔且坚定,“答应母后一件事。”
“母后您说!”谢临流忙不迭凑上前,听清她的话,一时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母后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的姐姐像你这般大的时候独自一人去了凌国,比你此时难上千倍、万倍。你们都是母后的好孩子......”她抚摸着儿子的脸颊,一字一顿地道,“答应我,一定要做到!”
谢临流跌坐在榻边,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永宣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轰隆隆的鼓声如雷震天,划破了黑暗。
承乾宫正前方的祭台之下,早已站满了文武百官。
谢眇站在靠近祭台的第一级台阶之上,众人虽不识他面容,见此架势,也清楚他的身份了。
原来这位便是刚刚归国的七皇子谢临云。
一时间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殿下。”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谢眇回头望去,只见徐延敬、连云横二人排开人群,走上前来。
徐延敬看她肩头积了一层薄雪,笑道:“很早便到了吧。”
“孤第一次参加祭天大典,怕误了时辰。”
“祭台上风大,这个天气里站久了,二位虽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徐延敬说着,取出怀里的几只袖珍手炉,匀给她和连云横,“大典还有一会儿呢,暖暖手。”
谢眇笑着接过,“豫竹兄的袖子看着不大,竟能藏下这么多东西。难不成真有书中记载的乾坤袖,自成一方小天地,可容纳世间万物?”
“可不是,他的袖子里宝贝可不少。你看,这儿还有冰片糕、小药丸、方糖,唔......还有一个牛皮水囊。”连云横伸手在他袖子里一摸,摸出来好些玩意儿,一件件把玩,如数家珍。
徐延敬脸色俏红,忙捂住袖口,斥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又朝谢眇笑了笑,“殿下见笑了,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谢眇奇道:“为何随身带着这么多东西?”
连云横大手一挥,抢先道:“你头一回参加大典,不知道这流程有多繁琐,少则半日,多则一整日,都得在这祭台下跪着,哪儿去不了,也没有吃的喝的。这些小玩意儿看似不起眼,紧急关头说不定能救命呢。”
“喏,冰片糕提神醒脑,温和养胃。别看这药丸黑乎乎的一小颗,其实是人参、灵芝等极温补的药材特制的,含在舌头底下能祛寒生热。还有这方糖,跪的久了头晕眼黑时含上一块儿,即刻便回神了。”
“说起来你之前在凌国没参加过祭祀么?他们一场大祭时间好像也挺久......”
谢眇眨了眨眼,有些兴奋地道:“参加过,参加过!凌国的祭祀可好玩了,每个人拿着自己头一日捕获的猎物,在大巫唱过祝祷词之后,便一齐抽刀,将猎物现场斩杀!谁的猎物最大、刀法最利落、出刀时溅出的血最少,就能得到女神的庇佑,将来一整年都会幸运!”
“虽然要祭祀一整天,但礼祭天地之后就没那么多规矩了,大家便在祭台前生火,把猎物烤了分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凌国人相信他们的女神喜欢淳朴真挚的子民,喜欢看他们欢歌载物的模样。”
徐延敬莫名觉得闻到了血腥味,悄然后退一步。连云横却两眼放光,“什么?竟有如此有趣的祭祀礼!我真该去看看!”
谢眇如见知己,握住他的手,“好啊,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我在那边有几个好朋友,你们一定聊得来!”
“好兄弟!一言为定!”连云横激动地搂过她的肩膀,徐延敬面色微变,正要出言喝止,只见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握住谢眇的胳膊,轻轻一拽。
“这里不是你们该站的位置。”
连云横冷哼一声,徐延敬拉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头,躬身施礼道:“容安王,余和世子见七殿下一人在此,特此上前叙叙旧。”
谢绍今日穿着绛纱袍罩玄色礼服,戴一顶双梁进贤冠,一手负在身后,另手垂落袖中,暗自捏紧了谢眇的胳膊,面上淡淡地道:“七皇子三日前才归国,与二位有什么旧可叙?”
“我与殿下虽相识日短,但脾性相投,早已情同兄弟。怎么,容安王连这也要管?”连云横见他不理自己,转而向谢眇道,“殿下,我说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说得对!大家年纪相仿,都是兄弟嘛,不要伤了和气。”谢眇被捏的生疼,面上还得保持微笑,“我看大典也快开始了,鹤......”
她被谢绍狠狠一掐,赶紧改口,“世子,徐长公子,请归席吧。”
徐延敬点头道:“告辞。”拉着愤愤不满的连云横走了。
谢眇这才瞪了谢绍一眼,“可以松开了吧!”
“哼。”某人留下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转过身去。
谢眇甩了甩生疼的胳膊,嘟囔道:“小心眼......”
谢绍看着祭台上燃燃生起的火焰,低声道:“站好,要开始了。”
果然,只听崔善高声道:“玉清天宝君皇帝陛下,驾到——”
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众人齐齐跪下,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台上回荡着,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谢眇随众人一起站了起来,只是仍低着头。
“今日朕在此礼备大祭,告祝天地。”
“一来祈求上天保佑我大尧千秋万载,风调雨顺,四海承平,国泰民安。”
“二来,朕的十一皇女今日及笄,愿列祖列宗庇佑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谢仪真原跟着吴氏等人远远站在皇帝身后,此时走上前,皇帝牵着她的手笑道,“你啊,一晃眼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从今日起便是大人了。你母妃这些年操持后宫诸事,十分不易,你日后要多帮衬她。”
谢仪真福了福身,低眉顺目地道:“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吴氏正满脸欣慰地看着他父女二人,忽听皇帝又道:“三来......”不由心头一紧,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