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手隔着衣襟,轻轻描摹着左半边蝴蝶骨上刚刚烙下的齿痕,其实当日在鬼愁崖她便想这么干了,不过有贼心没贼胆。
“那你可错了,骨头啃起来也别有滋味,说不定就有妖怪好这口呢?”
林九从未觉得能于夜色中辨物是一种负担。
她的长发、细眉皆溶于如墨的黑暗中,肌肤却如久经温养、深通灵性的玉石般由内自外散发出柔柔微光,瞳孔虚散,眸光少了一分灵动,比尽日里更柔和婉顺,或许只有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才敢如此大胆地这下盔甲。
他仰起头,不敢再看。
“为什么不说话?”那只手摸索着,顺着脖颈,轻轻拂过紧绷的下颌,而至眼睑、睫毛,“也不看着我?”
“你不是说过么,我披着头发的样子更好看。”
没错,林九曾无意撞见过谢眇的女儿身。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秘密。
“别闹了。”
右手腕一直被他握着,如今左手也被他抓住,谢眇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委屈地道:“这不公平,你仗着能夜视欺我眼盲。”
“世间本无公平二字。”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目光盈盈,好可怜,“若我偏要讨个公平呢?你总说我还是个小孩,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还能怎么办?宠着呗。
林九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好吧,你想如何?”
“我想看看——”谢眇摸索着,扶住他的肩膀,幽幽絮语间猛然将他推倒,“你到底舍不舍得——”
“离开我。”
“唔……”谢眇的脑袋撞到他的下巴,刚刚结痂的唇角又被磕破。
偷袭得逞的猫儿得意地露出了银牙尖尖,抵着他的耳廓,“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不好么?”
束带不知何时被勾落,长袍在冰凉的地板上散开,如一滩静默的流水。
他却像一尾离水的鱼,嘴唇发干。
林九目光一沉,别开脸,“你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下不为例,起来。”
谢眇掰过他的下巴,不依不饶,“我知道啊,你和月出潮生楼里的小娘子们不最爱玩这种游戏么?为何我不可以?”
“你和她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是因为我没穿着好看的裙裳,没有抹胭脂香粉?”
恰有豆大的血珠从他嘴角滚落,砸在谢眇的手背上,微微湿热。一名出色的战士,对血液的敏锐是毋庸质疑的。
谢眇只是迟疑了一瞬便低下头,唇瓣擦过手背,霎时染上一抹浓艳、散乱的飞红,如风吹花雨,无限旖旎。
她抿着嘴笑了,“这下呢?一样了么?”
林九开始自我反思,他曾教她与人对阵最重要的是大胆,难道是这样大胆么?
他一手将谢眇搂住,骤然翻过身,瞬间,两个人的位置便对调。
“跟谁学的?嗯?”他语气不善,隐隐带着怒意,手掌却还轻轻托着她的脑袋。
“窈娘啊,她说了,杀人不一定要用冷兵,色字头上的一把刀——才杀人最快、最深、最狠。所以她教了我雀部的看家本领。”
“窈娘说天底下的男人其实都一个德行,除了小人,便是伪君子,什么守身如玉、坐怀不乱,都是书文里诳人的鬼故事。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谢眇勾着他的脖子,眼波流转,慢慢地透出一个笑,“我不够美么?”
粉面桃腮,艳若桃李,即便是在昏暗的夜色中,依旧近乎使人炫目。
林九的声音不觉低了下来,“美啊......”
谢眇笑得更开心了,窈娘说过色令智昏,果然不错。
“等回了鄞都,也不用时刻提防着暴露身份,我可以陪你去逛花楼,也可以偶尔扮女装陪你饮酒,怎样?你不要走,留下来,好不好?”
“为什么不想让我走?”缠绵于指缝间的乌发拂过她的脸颊,林九捧起她的侧脸,“给我一个理由。”
谢眇嘴唇动了动,忽然被一根手指压住,“嘘——千万别说舍不得我这种谎话。小孩儿说谎的话,晚上会被鬼抓走,剥干净,一点一点吃、掉。”
窈娘还有一句话说的也不错,天下女人大多也经不住美男诱惑。
“我......”
“窈娘有没有告诉你,以色留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嗯?”指腹反复描绘着唇珠的轮廓,忽轻忽重,如同把玩一块软玉,他的声音好似闷在喉间,沙哑的、低沉的,带着浓浓的蛊惑。
谢眇当然知道,应该说自己喜欢他、爱慕他、离不开他,窈娘教过她的,男人最爱听这些谎话。可她学艺不精,又是头一回付诸实践,难免不尽如人意。
委屈,是一种在夜间尤易滋长的情绪。
“我......我此番回京,如入虎穴,身边没几个堪用之人。”谢眇终究是说了实话,“擅长文辨谋略的到不少,能打的不就你一个么。”
“你也说了,那群侍卫都是群酒囊饭袋,功夫还不如我呢。若遇急难,能顶什么用?鄞都波云诡谲,杀机四伏,你却要撇下我一个人。”
“从前在凌国,你都肯陪着我!巫和润、那韵珠、吉雅、阿绫,他们也都陪着我,现在却一个个都离开我了,连你也要走,为什么?”
“哭什么,傻孩子。”指腹捻过她的唇瓣,借着泪水抹净了凝涸的血迹,林九拉着她起了身,彼此面对面席地而坐,“其实你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那日在鬼愁崖你不就独自擒获了刺客首领么?”
“我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人生漫漫,你会遇到很多很多人,但没人能一路陪你走下去。”
“每个人来到这世间上,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我也如此。”
谢眇知道,自己失败了,他还是要走。
只有弱者、败者才会哭,她知道自己不该示弱于人,眼泪却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林九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总说自己长大了,长本事了,还跟个孩子一样爱哭。”
谢眇挥开他的手,“我才不像你一样冷血无情、没良心,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还讲一通没用的大道理为自己辩解!”
彼此沉默良久,哭声渐止,她闷闷地道:“还会再见么?”念及彼此身份悬殊,终非同路之人,咬牙道,“若真有那一日,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那我此后每日都会好好祈祷——祈祷那一天晚点到来。”
窸窣声响,他业已起身离去。
不必说再见。
掀窗的刹那,月光涨潮般涌了进来,亮的人睁不开眼,谢眇忽然喊道:“等等!”
林九步伐一顿。
“既不会再见,告诉我也无妨吧。”
“名字?”
“一死钱塘潮尚怒,孤坟岳渚水同清。”
一轮圆月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余音悠悠,“莫言软美人如土,夜夜天河望帝京……”
次日清晨。
“逃走的刺客余孽劫狱不成,用火药炸了地牢,和首领同归于尽了?”谢眇指着眼前的石墟,看向站在身后的刘伯诚,“刘太守苦心孤诣调查了三日,就是这个结果?”
刘伯诚低着头,诚惶诚恐地道:“臣一早便调派精兵把守地牢,不料百密一疏,这群贼人怕那被擒之人说出背后主使,竟如此可恶,下此毒手!”
谢眇感觉被押在石墟下的残肢听了这话都要气活了。
既是口□□药,连死都不怕的死士,会轻易出卖主人么?侥幸脱逃的刺客又怎么会选在他们已入住鹿门时下手劫狱,这里可有凌、尧两国重兵镇守。
其实她一开始就没指望从刺客首领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是接机试探刘伯诚,看来这老贼心虚的很。也说明了这些刺客虽不是他派去的,但他定然参与其中,否则没必要“精心”设计这一出掩耳盗铃的大戏。
刘伯诚觑了一眼她的脸色,撩袍便跪,“臣失职,臣该死!请殿下降罪!”
“诶——刘太守官居四品,乃是朝廷要员。孤既不像几位皇兄那样封王建藩,又无一官半职,说好听点是个闲云散鹤,说难听点比之庶人也不过多了一分皇家血脉,有何权力处置你?”谢眇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但孤有句话送给你——风水轮流转!”
“这天下还是父皇的天下,江山还是谢氏的江山,孤乃父皇血脉,谢氏嫡子!不论今时今日如何落魄,焉知没有乘风上青云的那一日!”
“才刚刚开局呢,刘太守,何必急着押上全部身家?”
“先入局的未必就能笑到最后,何况他们手下棋子多,丢一两颗也不觉可惜。”
“棋盘之上,只有活到最后的棋子才有用,被吃掉的——有谁记得呢?”
谢眇说罢,不再看他一眼,淡淡地吩咐道:“整顿车马,即刻启程。十日之内,孤要抵达鄞都。”
身后随侍的众人正被她这一番话震慑了心神,闻言,忙高声道:“是!”
谢眇拂袖转身,只见一抹雪魄般的身影立在回廊下,轻薄削瘦,仿佛春日里初绽的单瓣梨花,下一秒便随会风飘散。
“在这儿站了多久?”
谢绍道:“不早不晚,刚刚好没错过殿下神威。”
谢眇挑眉,“那正好,不用我再说第二遍。”
“这算是邀请么?”
“不算,只是警告。”
“自古只有棋手挑子,没有棋子挑主人的道理。”谢眇背着手,眼风将他一扫,“棋子不听话,总从指尖溜走,落到不该落子的地方,怎么办?”
“先敲一敲,若还是不行,只能扔进炉子里——重铸。”
“反正没有扔在大街上,给旁人捡去的道理。”
她话里话外写满了“恐吓”二字,谢绍淡淡一笑,“即便是殿下,也当以德服人。”
“孤不是大尧宫城里长大的君子,四书五经很早便不学了。比起德,孤更喜欢以武服人,这样更快,不是么?”谢眇忽然伸出手替他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皱褶,低声道,“况且就算别人有得选,你却不行。”
“只要孤平安抵达鄞都,孤的皇兄们就不会再信你,不是么?”她退后一步,向站在谢绍身后的侍从若观道,“天寒,给你家主子把大氅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