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内,陶次河推开厢房走出来,见初江站在栏后聚精会神地盯着下面,跟着向下瞄了一眼。
一楼,衣着华贵的青年挥手让驿站的小吏上最上等的酒菜,一侧的白衣青年安静地坐在一旁,垂眉低眼。
菜上齐了,前者给后者夹一筷,后者就吃一口,绝不会主动伸手向盘子里拣。再加上后者大半张脸都被细布包裹着,看不到表情反而让场景更显滑稽。陶次河噗嗤一笑。
转头见初江神色微凝,问:“想什么呢?”
“他问你,我和谢应帧什么关系?”初江看着下方的郑佑。
陶次河点头:“对啊,他就问了那么一句。”
“你告诉他了?”初江问。
“怎么可能。”陶次河皱了皱秀气的鼻头,脸上染了点心虚:“我们可是人贩子。”
初江道:“他应该猜到了我们的身份。”
“不可能,没人跟他透露一个字。从家里带出来的扈从嘴都是最严的。”
“是我们自己。特造的安车,特许我们经停的驿站,还有高封望。”
陶次河听到最后的名字不由感到烦躁:“那又如何?他能把咱们怎么样吗?”
“你看。”初江掩在袖子里面的手指一动,摇摇地落在郑佑身上。
他接过谢应帧递来的酒杯,双手捧住细小的杯身轻抿一口。
“崇夏二十八年,那时陛下还只是惠安王,被一名刺客暗杀过。当时那名刺客乔装成宾客敬酒,单手端着酒杯,拿另一只空手去掏藏在袖子里面的刀,差点就捅到了陛下。”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陛下本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自那之后,一到宴会就变得敏感不自在。大家起初还不明白,久而久之才晓得那是暗杀留下的后患。那之后众人都改变拿杯的习惯,尤其是天子近臣。”
初江这么一说,陶次河想起了:“以前我们就是一手敛袖、一手拿杯,这习惯还是宫中派来的嬷嬷硬给我们改过来的。”
初江猜:“或许他跟我们一样,曾经时常出入宫廷。”
“也许?”陶次河耸耸肩:“这跟他猜到我们的身份有关系吗?”
“态度。”初江道:“不管是在安车上,还是这里,他都太自然了。”
陶次河摇头:“这也很正常吧,也许他天生泰然。”
“不对,他没有应有的戒备,我都与他说了未来会把他转交出去。”初江眉头微拧,困惑不已:“在高封望之前要跑,怎么在高封望之后就安心跟着我们?除非是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可是这又为什么呢?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陶次河连听好几个问句,只觉得初江是在自找烦恼,不耐道:“他的目标肯定不在我们,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我们把人交出去不就行了吗?他与魏王的事,我们做什么要掺和。”
初江眉心微动,强压下心里的厌烦。
她对于这个妹妹向来看不上。倒不是因为嫡庶有别,而是真心沟通不来。在她看来,陶次河把一切想得相当简单,办事还相当粗暴。若不是有父亲护着,就连最下面的两个小妹妹都能整弄她。
魏王当初能把王皖抢走要挟她们,可见为人多么狡诈。这么一个人,多半也睚眦必报。若是‘厉九’动了什么心思,她们保不齐会被魏王迁怒。她这个天真的妹妹居然还会觉得她们可以完全而退。
“你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怎么把谢应祯支开。”
初江尚且沉浸在思索中,听到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时错愕。
“怎么,你想让他参与进来跟我们‘沆瀣一气’?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陶次河理所当然道。
初江定定地看了她会儿:“我没想到你会想到这一点。”
陶次河愣了一下,瞬间回味过来,叉腰瞪眼地娇嗔:“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能想得到这点?”
见她要发威,初江默默地转过身:“嗯,怎么支开应帧是个大问题。”
“喂!我问你,你那话什么个意思,必须给我个说法!”
耳后嗡嗡作响,她自知说错话,不敢反驳。
最里间的厢房门打开,明月居士从里面走了出来,初江趁机走过去,陶次河在后面追。
见两姊妹打打闹闹地过来,明月居士顺势把初江拉到身后,安抚了陶次河两句,赶在欲言又止的初江前开口:“想让我帮你支开谢应祯?”
初江错愕:“老师怎么知道?”
明月居士促狭一笑:“你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恐怕只有谢应祯会信你。”
陶次河语气里带了丝鄙夷:“谢应祯就是这样的人,路上的乞丐都能骗走他好多金子。”
初江听到谢应祯被这么说,心里不大高兴:“他侠义心肠。”
陶次河哼了声:“惯会护着他。”
她又想起小时候谢应祯教训她的事情。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父亲带回来一猫一狗,说是分别给她们两姐妹养。她平日里喜欢猫,可是碍于另一只小狗太过可爱,最后就抱走了小狗。哪知道过了两日,谢应祯不知道哪听来的消息,专门从皇宫到府上来,直奔后院后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她一顿,说她明知道自己姐姐对猫毛过敏,还要去拿走狗,简直居心不良。
她当时被骂得冤枉。
她并知道平时高傲不平易近人的嫡姐有什么忌讳,而且彼时一堆被她请过来的手帕交就站在旁边,可想而知多她有多丢脸。
反正在她看来,谢应祯就是个混账家伙,凭借有个好身世被陛下爱屋及乌,大家都向着他。别人也就罢了,她姐姐陶初江也是,自己有妹妹,偏偏自小跟着谢应祯形影不离,显得他俩才像是一家人似的。
还有她母亲,对初江总是比对她好,不知道地还以为她们两个才是母女。明明......明明夫人从来都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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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车队到了离跓跸还有几十公里的县城。初江请明月居士找个理由把谢应帧带走支开,自己没有像说的那样继续赶往跓跸,而是留在了当地。
下榻的地方是魏王指定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院子。
为了遮掩,初江让陶次河留宿酒楼,自己只带了几个仆从和郑佑住进院子。
院内,她吩咐家仆把各地方安置好,一扭身,侍女青岩刚好从东厢房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堆换下的旧细布。
“怎么样了?”初江问。
青岩回道:“里面那位公子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初江轻点了下头,提裙跨进厢房。
厢房不大,弥漫着一股药味。
初江见窗户死死地关着,上前将其打开通风,然后望向静静伫立的屏风,试探着问:“我进来了?”
屋子静悄悄的,不见任何回应,就像刚刚根本没有人出声询问。她皱了下眉,快步上前不管不顾地直接绕过屏风。
里屋的郑佑正缠手碗上的纱布,余光瞥见一双缀珠的绣花鞋,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去,少女见到他人还在肩膀一松,神情又有些尴尬。
她怀疑他逃了,却不想人就在里边。初江有些不自在地为自己的冒失解释:“刚才我有出声,你应该是没听见。”
她侧身指着外面,郑佑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见他没计较,初江此时才沉下心去看他。
脸上的纱布被取了下来,原本的面貌暴露在空气中,一张脸瘦得脱像,脸颊还微微陷下去,但仍能看出来骨相极佳。她还发现这人五官清秀俊朗得多么出人预料,脸上的神情就有多么冷淡。就像一张挂在九层塔顶的一张画,让人难以亲近。
见她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他又重新开始给自己的手腕缠上纱布。
“医士说绑一段时间就够了,太久反而会闷到伤口。”
初江说了,见他还固执己见地动着手,直接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被握住,并没有为她突出如来的动作感到冒犯,只是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疑惑。
她重复了一遍:“不必再绑纱布,会好得快一些。”
这次他反应得很快,扭动着手腕迅速地从她手里挣脱出去,声音很冷:“我知道。”
初江本就不喜欢固执的人,再加上被冷硬的态度一刺,心中一阵不爽快。
放在平日里,她绝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想着更好地向魏王交差,不得不再好脾气地解释一次。
或许也有故意给他添堵的以为在里边,她特意抬起手指向缠了一半的手腕,嘴巴微张准备说话,语气还稍显强硬:“伤患要听医士的话。不然你现再缠上去了,半夜我也叫人给你——”
她边说边将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只一眼,正在说得的话戛然而止。
她不敢相信,那张白皙如玉的手掌连着皱巴巴、坑坑洼洼不断的手腕,如果不是肉白色,简直就像快要死的黑树干,粗糙、丑陋且毫无生命力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丑陋的伤痕,一眼看过去就能使人一激灵,难以想象那是由一场可怖成怎样的灾祸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