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远南,暑夏比去年多持续了近一月。往年的九月已有席席凉风,如今站在屋檐地下,粘腻的汗水也会瞬间遍布全身。
南沃府城郊,零散几座矮房静悄悄地伫立。一场雷阵雨刚过,窗纸被打得稀碎。
数个穿着破衫、浑身伤痕的瘦汉坐靠着窗户,你争我挤地鼻尖向外,深吸深呼,贪婪地汲取新鲜空气。
说是新鲜空气也不尽然。南沃热得连雷阵雨都是滚烫的,潮湿的空气吸入肺里又黏又热,当地人都难以忍受这样的天气。
只是矮房朝阳而修,早晚蒸腾,空气潮湿,再加上从不开窗开门,被关在里面的人就像被装进蒸笼里的发霉的烂包子。再不呼吸点外头的空气,肺里都快长尽霉斑。
郑佑倚在墙角小憩,听见声音睁开眼。
一个瘦骨如柴的年轻人吸得猛了点,连咳好几声,再抬眼,猝然对上墙角的他那双如墨黑黯的眼睛。
“过、来吗?”年轻人长时间未进水,用嘶哑难听的声音试探性地发问,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人说的不是官话,郑佑盯着他看了会儿,轻摇头,脖子上的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郑佑拒绝了,年轻人反而松了口气,众人也是神色一松。
这里是南沃府城郊的土房,原本住着从更南方流离过来的外国人。
南沃府远离天子,民风不开,百姓野蛮,政令难行。时任的南沃府知府深感往任前辈行事太过仁慈,随即采取强硬手段,凡被检举行烧杀抢掠的人都会遭到官府快班的缉捕,并押入牢狱经历最折磨人的刑法。
这项政令推行至今近一年,快班已经缉捕了有上千人,衙门的牢狱挤得水泄不通,罪犯却源源不断。
知府紧接改了政令,命牢狱只关押犯罪情节最严重的罪犯,其他人再行地方收监,以工代牢。
这些城南的矮房就是收押‘其他人’的地方。能够被关在这里,大多行的是偷鸡摸狗之事,在原本的南沃府很是常见。
若说他们是心地良善之人,那确实不是;又说他们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那也绝对算不上。
有的人甚至还是真正的可怜人。
十三四岁的年纪,父母俱丧,下头还有弟妹要照拂,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这才出来做小偷。第一次犯事就被快班逮个正着,不问三七二十一地被押了过来。
他们被衙门收监,脚脖子上带着链条,脖子上却不用。脖子上窟着跟壮汉大臂那样粗的铁颈圈,那是重犯才有的待遇。南沃的重犯无恶不作,杀人放火、卖奸儿童乃是家常便饭。
就在前几日,皂隶拖来一个戴铁颈圈的犯人,一气呵成地扔进矮房,又快马离去。
矮房里,大家震惊重犯全身没几处好地方,右手已经溃烂发臭,没有人觉得他能够活过明天。却不想靠着用皂隶丢下的药,人家硬生生地撑到了现在,也是奇迹。
他们这些良心未泯、胆小不敢做大恶的人,如今被迫和半伤的凶兽待在一起,是无尽的折磨。
也有人心思渐渐活络。
“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怕他做什么。”
声音不大,在寂静d逼仄的矮房里又显得极为明显。
众人齐看向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惊讶他的胆大包天。
那人被大家这么一盯,心里发虚,高声强撑:“我说的有错!?”
有人嗤笑一声:“你要是落得那么一身伤,能活到现在不?”
那人恶狠狠地瞪回去:“老子以前跟着海盗干的时候,那小子还没从她娘的屁股蛋子里滚出来呢!”
所有人都静了,眼珠子怯怯地去看郑佑。说话的那人心里面也有点后悔逞威风,心虚地望过去。
郑佑半垂着,眼底平静无波。
那人觉得这态度相当轻蔑,顿时被惹急,张口嚷嚷:“喂!小子--”
有人打断了他,指着窗外:“有马车来了!”
荒芜的尽头,一匹棕身黑鬓马四肢奔驰显出身形,被拉着的安车冲开飞扬的尘土,银铃在空旷中荡开响声。
那辆安车直冲这边而来,汉子们霎时好奇挤到窗户边看。
这时,视野忽地一暗,值守的小吏策马横空挡至窗前,一鞭子抽出来,将本来就破烂的窗户抽得支离破碎。
“都给我滚回去!再看,小心你们的眼珠子!”
大家被震慑得向后缩了几寸,不敢再上前,却见安车越来越近,小吏立马调转马头迎上去。
安车停下,车主人傲慢,未将隔窗支起来。小吏也不恼,利索地翻身下马,站在下方听话。
不知在说什么,他频频向矮房窗口这边看,蹙着眉头,嘴巴不停咕哝着似乎在确认。又待车主人说了句,他骇得脸色一变,拱手拳鞠了一躬。
这场对话显然是车主人占了上风。不多时,马夫牵动缰绳,安车被赶到窗户前。
众人又惊又喜,以为是谁家有个不知名的富贵亲戚前来相救,一时叽叽喳喳、你推我攘。
“吵什么吵!”小吏大吼一声,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扫视,道:“前两天来的那个在哪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瞧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齐齐望向角落。
郑佑坐在阴影里,和灰暗斑驳的墙合为一体,让人难以看清神情。露在阳光下的血肉翻起的脚踝皮肉激起人们的怜悯,但那加宽加厚的大脚链又瞬间将其冲散。
小吏指使人将郑佑拖出来,却无人敢有所动作。
一道娇俏的声音蓦然响起——
“在等什么?”
这种地方居然会有姑娘家出现,这比大官纡尊降贵前来还令人震惊。还不带众人反应,声音又从严丝合缝的安车里面传出来,显然耐心已经耗尽,“磨磨蹭蹭的,还不快把人拉出来!”
“姑娘消消气。”小吏向安车里安抚一声,恭敬的脸马上一变,扭头呵斥:“还不快!”
他临窗打了两鞭,被打到的人疼得跳开,害怕再挨打,推搡着人去当倒霉蛋。
那被推出来的人哭丧着脸:“官爷,小的没力气啊。”
他不愿意去做倒霉鬼,说得也确实是实话。大家被关在矮房里,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苦役,每天消耗大,却只食两顿,每顿只有一个馒头,个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小吏低骂了句,怕坐在安车里的姑娘又发难,走正门开锁亲自拿人。
不多时,小吏走了出来。他粗暴地提拎着郑佑的后领,把人拖在地上走,不管走过的地上留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到了安车窗旁,重重一丢。
“咯吱”一声,车窗被支起一条细细的缝隙,黛蓝色湖绸质地的衣袖露了出来。
“你就是郑佑?”
出乎众人的预料,与之前的女声截然相反,是一道平静又机警的声音。
郑佑半睁开肿成核桃的眼睛,少女脸庞掩在阴影之下,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她在细细打量他。
小吏拱手:“姑娘,他自打入狱就没说过一句话,恐怕是个哑巴。”
“哑巴?就算是哑巴,我也要他。”窗棂啪嗒地落下,就像少女的话一样果断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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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汤药灌下去,再睁眼,郑佑发现全身的伤口都被上药包扎好了,四周逼仄阴暗、上下颠簸,似是在一个封闭的车厢里。他推断,这是从那辆巨大的安车中隔断出来的。
角落里有微弱的光透了进来,是为换气凿的孔。
微弱的交谈声隔着木板显得有些沉闷——
“定好的归期在七月,如今眼看已经六月中旬,怎么好交代?”
“不是大问题,就说我们途中抱恙耽搁了。”
“那云鹰卫呢?他们可紧追着我们不放。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居然答应跟你出来替娘娘拜神祈福,结果没想到领的是掉脑袋的差事。”
“答应?是你自己没弄清楚,便往娘娘跟前凑。”
“陶初江!”
少女涨红了脸,初江语气淡漠:“云鹰卫为什么会查到我们,你心里明白。上香斋醮没有半点虔诚的模样,不露馅都难。”
陶次河不甘地呛声:“谁知道高封望疑心病重成那样,我们去上香也要派人偷偷跟着。我看不说敌人,他的手下也得半夜三更回想自己白天有没有说错话,以免触动了上官那敏感的神思。”
“说来说去,都在怪别人,你自己是一点错都没有。”初江瞥了她一眼。
“本来就是。”陶次河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生硬地转话题:“真搞不懂魏王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地到这么个瘴气之地寻人。结果呢,人还半死不活的,不死在半途中都是上天格外仁慈。”
初江蹙眉道:“现在最想让他活着的人应该是我们才对。”
陶次河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人不活着给出去,魏王就不会把我们要的人还回来?”
“谁知道呢。”
初江应得平静。
想起当时从车窗缝向下看的时候,那人浑身血淋淋、脏兮兮的,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见恐惧,有种死气沉沉的随意,真是奇怪。
算算时辰,应该差不多快醒了。
她扭身拉开身后隐藏起的可移动木格小窗。
幽暗的环境纳入光线,原本应该有个青年人躺在里边,此时却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