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原本纪与上午是不打算进工作室的。
自己当老板的么,想旷工就旷工,何况前一晚还犯病。
结果来了个倒霉催的要参观工作室。
纪与给人起了个浑名,顺带着把昨晚碎的最后一个杯子算在了宋庭言头上。
毕竟是最后一个,带着某种莫名的终结感,也就让人觉得得留个锚点,作为纪念。
所以,纪与理所当然地把锚点挂在了小肚鸡肠还扰人清梦的宋庭言身上。
对方来的是UNIY的现任总裁,那身份不用说,出门都得跟一车保镖。
为了显尊重,迟西今儿给纪与配了套稍微正式点的衣服,选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搭了条卡其棕的七分裤,踩了双深一号色的手工皮鞋。
配的时候给纪与说了,纪与说行。
纪与现在对穿什么无所谓,平时摸到什么穿什么,哪怕穿得大红大绿出门也行。
反正他自己看不见美丑,瞎的是别人的眼。
不过他瞎之后,衣柜里的衣服也就剩下些简单的纯色,顶多再有一两件条纹。
纪与的工作室租在一栋小洋楼里。
拢共三层,一层是对外开放的,半是参观、闻香的区域,半是给顾客DIY调香的。
二层是工作区,他的工作室小,人员也精简。
一位美工,一位宣传加商务,一位客服,一位包揽所有后勤的行政,就是全部人员了。
三层是纪与的个人调香室,整一层铺开的香料香精多达百来种。
这个区域只有纪与能记住什么香在什么位置。
迟西脑子算好用的了,也顶多记住香型的区域,譬如花香料在左手边第一列的第二张调香台。
但纪与能说出来第三列左数第五瓶是未稀释的铃兰。
这是纪与的天赋,其他人学不来。
所以说纪与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他那狗鼻子和对香的敏感程度加记忆力,已经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节奏了,那是把饭给他喂嘴里了。
老天爷给了这层天赋,总得收走点什么。
就是这窗关得令人有点烦人,给他把心灵的窗户关上了。
纪与揉着额头被迟西领着带进工作室。
今天有几个顾客约了来制香,不过都约在下午。
纪与那没会议室,索性在一层接待了宋庭言。
宋庭言这辈子没这么磕碜过。
纪与这接待规格,同等置换到正经公司里头,就和在办公楼大堂接待宋庭言没两样。
且是宋庭言等他。
纪与摸着桌子坐下,冲着前头微笑道:“宋总想来怎么不提早说?”
今儿阳光很甚,他眼前能看到点虚影。
聊胜于无,但好歹让他那无神的眼睛转到正确的位置,对着人。
宋庭言瞧着他额上的红,拇指擦了下纸杯的杯壁,问:“哪儿撞的?”
语气熟稔得让纪与微微一怔。
他抬手又揉了揉,不太在意地回答:“下车撞车门顶了。”
宋庭言“嗯”了声,回答他上一问:“临时起意,给纪老师添麻烦了。”
这客套来得可有点晚了。
“不麻烦。”纪与随着他说得官方,“主要是怕招待不周。这不还让您等我了么。”
迟西过来给他们送了咖啡,纪与摸到杯子,又去摸杯盖上的口。
摸到后用指头抵着边儿送到嘴,喝了口。
迟西今天糖放少了,有点苦,他皱着眉给咽了,之后没再动。
“要糖么?”宋庭言问。
“不麻烦了。”纪与回答。
宋庭言“嗯”了声,收回了握在纪与咖啡杯上的手。
“对了,宋总今儿不是来参观的么?让迟西带您去走一圈。”纪与说,“三层是我个人调香室,也让他带您看看。”
既然要合作,对方肯定也得评估他。
他的名声前两年挺火,瞎了之后沉寂了一年多,对方有顾虑也是应当的。
生意人嘛,谁跟你玩儿虚的,讲情怀,谈过去。
人看的是风险评估,是品牌价值。
所以他对宋庭言这次突如其来的“视察”接受得挺坦然。
他唯独没想到是宋庭言亲自来。
当然了,他也没想明白,宋庭言为什么要踏进香水赛道,也没想明白是UNIY不够他忙,还是他实在太要管,竟对Lumiere亲力亲为。
想不明白他自然也就不想了,反正和他没多大关系。
正寻思着,听到宋庭言不咸不淡地开口:“纪老师不愿陪?”
这话说的……难怪说这人小肚鸡肠呢?竟瞎揣测。
纪与无奈地瞪眼眨着,指向自己,“宋总,我这不是眼睛不方便……”
他眼睛大,也干净。
眼白的部分基本没血丝,也不发黄,干干净净的白。
瞳孔是浅棕色,阳光下颜色更浅些,琉璃般通透。
睫毛很长,带着卷,阴影之下,显得他眼睛深邃深情。
加之双眼皮褶又深,标准欧式大眼。
这样一双眼瞎了,任谁都会惋惜。
这样一双眼装起无辜来,也是真显无辜。
但宋庭言无动于衷。
他的沉默显然是在表露他的不满。
纪与有些哭笑不得,他该感谢宋庭言拿他当正常人看呢,还是该喊他适时体谅他是个盲人。
算了,纪与心里叹息一口,人宋庭言亲自来,他合该亲自接。
他拾了桌上的盲杖,站起身,“宋总,请。”
一阵衣服摩擦声后,宋庭言的脚步朝他来。
不知为什么,纪与面对他时,总本能地仰头。
声音也的确从他脑袋上方传来,宋庭言比他高出半个头。
“那就麻烦纪老师了。”
宋庭言亦步亦趋地走在纪与身侧,纪与点着盲杖领着他。
都是开放式的区域,一眼纵观全局。
他这儿磕碜,也没什么能介绍的。不过是走马观花。
上楼的时候,宋庭言走到纪与身后,眼睛盯着他的脚步。
但纪与走得稳,应该是在心里数了台阶了,所以一步也没多迈,稳稳到了二层。
宋庭言连牵他扶他一下的机会都没。
脸又降了下来。
隔半晌,等纪与介绍完二层那几个人,他才问:“纪老师的眼睛是一点看不见了?”
这话问得挺冒昧也挺冒犯的。也绝不是他俩现在这关系该聊的话题。
不过纪与倒觉得没什么,对他眼睛好奇的人很多,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不下百来遍。
经常有顾客在楼下调香时遇到他来工作室,总会问上一问。
他们问也不是有什么想法或者看法。
就单纯好奇,或是惋惜。
纪与转了半身,站在上一级台阶回答,“光好的时候,能看见点虚影。”
宋庭言搭着扶手的手一紧,“现在呢?”
纪与完全转过来,没拿盲杖的手也搭在扶手,指尖再往下一点就能碰到宋庭言的。
他笑着眨动眼睛,“楼梯这儿光线不够。”
所以他这会儿哪怕站对了方向低了头,眼睛也定不准位置。
三楼整一层都是他的个人空间。
采光很好,朝南一整排落地玻璃窗。穹顶将整个楼层的高度拉高了不少,显得开阔。
里头没什么多余的摆设,一排排两米宽的调香台依次排开,最后则是一排展示架。
桌子用的都是偏棕红一些的樱桃木,上面同款放香料的架子。
每个香料瓶规整地排列着,标签贴得整整齐齐,只有普通标签。
没有盲文。
“我用不着。”纪与好似知道宋庭言要问什么,“我记得所有香料的位置。”
楼上光线足,纪与的眼睛又能随过来了。
宋庭言与他对视的那一眼,心下微动,总希望纪与是能看见的。
能认出他来。
“不愧是纪老师。”宋庭言说。
“基本操作。”纪与支着盲杖,不要脸地承下他的夸赞,“宋总要不要在我这里调款香?”
“不了。”宋庭言立到纪与的身边,“十点有会。”
“那真可惜。”
下楼前,纪与让宋庭言等等,他没拿盲杖。这里是他的调香室,每一物每一件摆设都在他的脑子里。
再走不明白就真是猪脑子了。
纪与走到展示架前,在上面摸索了一番,拿了瓶香,又到边上抽屉,抽了份牛皮纸袋。
装好,递给宋庭言,“宋总没空亲自调,那我赠一瓶给您。”
“也算是我今日晚到让您久等的道歉。”
“还希望您别嫌弃。”
宋庭言接过,道谢,谢完后跟了句:“你手蹭着灰了。”
纪与笑笑:“没事,下去洗手。”
宋庭言从旁抽了纸巾,“擦擦吧。”
“谢谢。”
纪与看不见,只用力蹭了两下。
“没擦到。”
宋庭言说完,纪与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拽住了,掌心的纸巾也被人抽走。
纪与不自在地缩了下。
“不习惯人碰?”宋庭言的调子有点沉。
“没。”他一瞎子,处处要人帮忙,经常要人牵着走,不至于那么矫情。
就是宋庭言对他而言相对陌生,这样相处属实怪异。
总感觉……
宋庭言:“就当是谢谢你的香。”
纪与无奈,还给绕回来了。
之后两人无话,宋庭言认真给他揩着掌心里的灰。
纪与的手长得相当不错,足以当手模的好。
手指很长,关节匀称,关节处的皮肤也白。
掌纹清晰,右手大鱼际的地方有一颗小痣。腕心也有颗。
以前这双手上没有任何的伤口。
现在有了一些细微的旧伤,留了疤。都是这一两年里弄的,所以颜色还深。
在他白皙的手上显得突兀。
指腹也糙了些,关节处生着薄茧。
宋庭言擦完便放开了他,将纸巾揣进自己口袋。
“好了。”
他还要赶回去开会,没多留。
纪与将他送到门口。
烈阳下,纪与那双无神的眼睛被照得通透。
宋庭言站在下一级的台阶上,瞧他。
纪与笑着冲前面挥挥手,语调懒懒的,“宋总,慢走。”
他没拿盲杖,这么站在那,微垂着视线,脸上绒毛都泛着光,表情柔和又温驯。
完全是个乖崽。教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这场景和当年太过相像。
宋庭言恍然地捏着牛皮纸袋“嗯”了声。
盯着人怔愣半晌,宋庭言再次开了口。
他问,“纪老师有心上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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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