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连尽是让几名携云阁的师弟一同送回苍澜院的。纪无念还命人去药王司找了梁青尢过来与刘珩阳一块儿给他诊治。
老梁听闻两人的婚事将近,笑得合不拢嘴,幸灾乐祸地要给池连尽多开两味苦口的药庆贺庆贺。
而刘珩阳给他处理好伤口之后便嘱咐了些忌口,由于还要去给楚连袂复诊,开药方面的事还有梁青尢在这便放心地先走了。
池连尽本来还趴在床榻上装死,刘珩阳前脚刚走他便勾起手指,拉了拉在一旁坐着抽噎的玲珑衣角。
“……师妹,别哭了。”
玲珑有些愣,见他面色依然苍白,但气息尚还平稳。
“我其实没那么惨。”
梁青尢提笔写着药方,插了句嘴:“我说也是,才打八十杖怎么能要你的命?我看再来四十杖差不多。”
“可你……”玲珑指了指他爬上脖颈的黑青血丝。
“这个……”池连尽摸着那些血丝,也是不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寒毒确实发作了,但是并不感觉疼。”
“也许是温香玉的作用。”老梁在旁提着笔道出这点,“我竟没想到此药也有可能与寒毒中和。”
“那寒毒可还有解?”
玲珑转头看向他。
“并非无解。”梁青尢写好了药方后拿在手里掸了掸,“我近来研究一种火毒有了些进展,但现下他身体虚弱,还承受不起那解毒之法的烈性。在这之前你让他好好养着,他脊骨受损,还引发了肺腑的旧伤,若是养不好以后都得留下病根。等时机成熟后我自会来寻你。”
“好。”玲珑轻点着头,送梁青尢出了院子。
池连尽虽然裹了一身纱布趴着不能动弹,但那双眼睛从她进门起就一直注视着她,清澈又明亮,看着精神还好。
“你……为何要那样做?”
玲珑先前哭得鼻子眼睛红红的,坐于他床边显得尤其楚楚可怜。
“对不起……”他垂着眼帘,似乎在内疚自己连她也一起骗了,“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
池连尽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生怕她会责怪自己。
“因为我很了解师父……“他话到一半,又压住胸口咳了起来。由于肺腑旧伤出血严重,让他连说话都十分辛苦,时常让瘀血呛得难以呼吸。
“……你还是别说话了吧。”玲珑拿沾湿的手帕给他擦了擦口角的血渍。
但他却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即使你能说服他同意你我二人的婚事,但他也未必愿意打心底里信任我……我只能赌这一把,赌他并不是对我毫无感情的……否则,也不会在那时留我一命……”
正如纪无念所说的那样,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对他。自己对其的逆来顺受同样也是助长了这般局面,但除此以外他别无办法。
只有用这件事让纪无念意识到他可能确实对自己存在误解,产生歉疚,才有可能解开他一直以来顽固的心结。
“我爹那样对你,你真的不曾怨恨他吗?”玲珑俯下身用微涩的眸子注视着他。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师父,我此生都不会恨他。”
他这双眼睛竟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玲珑听他说这样的话,骨头都软成了一滩。
若不是他现在受着伤,那必定要挨亲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吗?”
池连尽一点点分开她的手指,将指尖并入其中,与她十指相扣起来。
“我曾经也想过要去争取足够的权势和地位,才能够配得上你。但师父一直视我为忧患,纵使我真有一统江湖的一天,他也只会将我视作叛徒和仇敌。我不想……站在你们对立的一面,让你为难。”
玲珑只觉得喉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腔发酸。静静地注视着他,听他倾诉衷情。
原来他一直都在为她考虑,所以才选择了同自己一道回来。
“我真的……离不开你……”
他微弱的声音中掺杂着些许寂寞哽咽着,轻轻发颤。
和玲珑分开的那数月里,是他最难过的日子。
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会不会以为他死了就忘记他,从此连身心都属于另一个人。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都会焦虑到食不能安、夜不能寐,无时不刻不在倍受折磨。
玲珑不曾想过自己竟被他这样看重,于是轻轻抚着他额前的发丝。
那一张如玉镌刻又英挺隽秀的精致面庞此刻竟满溢着忧伤和脆弱,眼中柔雾荡漾,如泣如诉,似在渴求她的怜悯。
“没事了,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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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小哥哥,该喝药药了哦,开不开心?”
李子衾嘻嘻笑着把从药王司煎好的药端了进来。他每日过来送卷,也正好将跑腿送药的事儿一并揽了。
“你这家伙现在也敢拿我打趣了。”
池连尽一听到喝药就烦闷不已,偏偏还有人也此幸灾乐祸。于是僵硬地沉声威胁他,很可惜自从确定了他和玲珑的婚期以后,现在是装也装不出杀气来。
玲珑此时正在屋外和楚连袂、流漓紫两人说笑谈天。流漓紫听说池连尽挨了顿打不能动弹,怎么说也要特地过来嘲笑一番。
“哟哟哟,这不是咱们池总堂吗?”她揪着袖摆的紫纱捂嘴偷笑着进门,“近日不见,都落得如此凄惨了呀。”
“出去……”池连尽趴在铺上,把脸转了过去,看见这女人更烦了。
“哎呀,别不想看见我嘛,以后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就。”
流漓紫这副讨打的模样跟楚连袂简直如出一辙,这么说来两人实属登对。
“到时我下生死令你可别跑……”
楚连袂跟着也坐到了他的床边。
“哎师兄师兄,你和玲珑师妹算是得偿所愿了,什么时候也帮我跟师父提一嘴,将我和阿紫的事定了呗。”
“谁说我要和你成亲了?”流漓紫忽然双手环胸,说反口就反口。
“你刚还说是一家人……”
她听罢轻蔑笑了一声,摆着腰肢走过来,揪住了楚连袂的下巴,“你记住了,楚连袂。虽然你是我的男人,但不代表我是你的女人,明白吗?”
说完拍拍他的脸又转身出去了。
玲珑有些汗颜,虽然很过分,但不得不承认楚连袂这个人还真挺适合被人玩弄的。看着他被欺负的样子就觉得心里莫名舒适。
池连尽也不由嗤笑:“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这破事儿可还得好好理理。”
李子衾看完戏便将药乘在碗里端过来,“好了好了,赶紧趁热喝了吧。”
却见池连尽一动不动。
“不喝行不行?”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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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沉雪回到伐剑山庄已经好几日了,不多得休息便马上开动了山庄的重建工作。
不论是人力还是物力,纪无念都给他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只是这里毕竟离蜀中遥远,来回一趟最快都要六七日,尤其带着行人物资,光是赶路就花了十几日,这可把他给急的,几乎是数着日子托人送信。
他不在的日子里,恐怕玲珑会和池连尽两人相处更生情意。
但重建山庄之事又迫在眉睫,他不得不起早贪黑,只希望能尽早完成作业,然后让山庄各项事务重新步入轨道。
薛沉雪在蜀中的这段时日里,庄中一切事务都是由顾敛之在替他一手把持。之前银月楼能够给他的帮助实在有限,如今有降云楼施以援手,他总算能够松一口气。
顾敛之听说他准备要入赘降云楼之事,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你疯了吗?这可是薛伯父一生的心血!你就这般轻易拱手送给降云楼了?”
薛沉雪一边翻看着送来检阅的建工图纸,一边面不改色回答他:“我选择依附降云楼也是无奈之举,祸乱之后山庄实力受损,各地势力又对我们虎视眈眈,光靠我们自己是很难在夹缝中求存的。你们银月楼虽然财力雄厚,可到底常人居多,武力上并不能给予有力的支撑。最重要的是……降云楼绝对不能成为山庄的敌人。”
他看似晓之以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此番之举是以他私心为大。
有银月楼为盟,他们与朝廷以及各路贵族世家的利益链就会依然存在,最不缺的就是资金,有资源有名声又何愁培养不出优质的武人效力?
只是眼下危机四伏也是真,他于幽州一行已经明显感觉到玄怵门在找机会向山庄发难,若是没有降云楼从旁牵制,以林继问那不要脸的程度,他可能就回不来了。
况且如今血刃堂已经易主,降云楼掌控蜀、汴两地,只会更加势大,决不能因为逢玉作乱而与其生了嫌隙。
“行吧,你说得都对。”
顾敛之叼着根木签翘起二郎腿来,仿佛看淡了的样子。
“但我至今还是理解不了你为何要放薛逢玉走,他明明差点害得你们山庄就此覆灭。不仅如此还亲手毒害了薛伯父,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的吗?”
他是忘不了那日在庄中做客时,薛常当众身体化为脓血的情景。
原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天下三兵之一的妖刀邪眼竟然在薛逢玉的手里。
“恨?我只恨他在我婚期之时作乱。”
薛沉雪心中苦闷,若非如此,又怎会被池连尽钻了空子。
“那……弑父之仇呢?”顾敛之二郎腿都耷拉了下来,一脸认真问他。
“仇?我的父亲……不也是他的父亲吗?”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指尖用力捏了捏,蹙眉道,“一切都不过是我父亲自己种下的因果,他若不在外豢养那姓秦的外室……又怎会引来这般祸端。”
明明自己的正妻才刚过世,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接那外室回来。结果再去寻时才发现那秦氏已死,而那名外子也下落不明——这算是报应吗?
薛沉雪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就算是因果报应但怎该牵连至薛逢玉的头上?
后来经过自己调查才得知薛逢玉失踪那五年里受尽了苦难,纵使薛常他血洗楼庭又能如何,只是自以为是的认为能抹去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罢了。
人心的创伤是永远也无法抚平的。
顾敛之惊异于他这般想法,虽然不能与之共情,但也无话可说。
“逢玉无论如何也是我薛家血脉,是如今我在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了,我不希望他还活在过去的阴霾里……”
薛沉雪眼帘低垂着,这副秀色姿容在烛火的辉光里尤其耀目,连顾敛之都不禁存了一丝晃神。
“对了,那个降云楼的池连尽,你怎么看?”
突然说起此人,薛沉雪还垂笔愣了一下。
“……为何提他?”
“你可知我在凌州护送他们的时候,他差点想杀了我。”
顾敛之轻描淡写地说着,脑中忆起那时两人对峙的情形,心里渐渐又泛起丝丝不安。
明明一个身受重伤的人,竟还能散发出如此浓烈的肃杀之气,不愧是当初在伐剑山庄以一人之力抗杀血刃堂十七名高手而一战成名的月夜杀神。
薛沉雪久未动笔:“……他为何要那样做?”
联想到池连尽对纪玲珑的态度,他不由深思起来,若是那时顾敛之死了,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你可曾向他们说明来由?”
薛沉雪还在猜测着可能是把他当做血刃堂了的卧底奸细,顾敛之却完全否决了他的顾虑。
“他其实已经多少猜到了,否则也不会开口探听我的来意。好在纪姑娘来的早,不然我可就见不到你了。”
虽然他对自己的武力有足够的自信,但如果对手是那个人的话……
他忽然又没什么自信了。
薛沉雪听罢对着图画沉默了良久。
“他似乎并不希望咱们与降云楼交好,最好是势不两立呢。”顾敛之似是自顾自说着玩笑话,言语间却无不在指责池连尽用心不纯。
薛沉雪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十之**,心里危机更甚。
这个池连尽为了纪玲珑,险些要不择手段破坏降云楼和山庄的关系。
如此看来薛逢玉特地选在他婚期作乱,池连尽确实是最大得利者,最后他竟又坐上血刃堂总堂主的位置,这三者之间究竟有着什么联系?
种种迹象来看,他很难不去怀疑这个人。
这一切会是他所计划的吗?可他杀了血刃堂这么多人也是事实,做戏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当时若是没有他削去了薛逢玉大半的实力,自己恐怕也没那么快平定内乱,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顾敛之见他忙于作业,也不再多话,耸了耸肩睡觉去了。
而薛沉雪已经准备彻夜赶工了,虽然纪无念看重的是他,但以池连尽的心计,扭转局面恐怕是迟早的事。
若他再不尽早回去降云楼,玲珑的心里恐怕就要没他的位置了。
想到这里,他两眼一闭,把图纸推到了一边,露出底下的信笺又开始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