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玉流带着阿松晃了回来。
凶猛的猎犬被捏住了后颈皮,夹着尾巴,缩着爪子,吐着舌头留着哈喇子,没伤,就是看起来异常的呆蠢。而抓着它的人,看起来也还行,就是脸色相当差劲。
“呸,”玉流吐出一嘴的毛,“宋山云,你够恶心的啊。”
“你做小女子,那伯伯我只能当小人了,”宋山云青着脸,将铁杵劈成的笔尖对准敏郎的咽喉,朝玉流道,“一换一,你给我狗,我给你他。”
好像有点难听,不,就是很难听。
“这条狗这么重要?”虽然不懂宋山云为何会转变态度,但是狗换人,怎么算都是她吃亏。
玉流的质疑即刻引来了阿松的不满,尖尖的狗耳朵转过来,爪子刨了好一会儿空气:“汪汪!”
玉流伸手就拍它的脑袋:“我不是在问你!”
“玉流你轻点,阿松可是我的老朋友了,”宋山云也不想多做纠缠,阿松认出熟人后会犯傻,是个变数,“已经没有其他碍事的人了,此事只有你我他知,你不亏,你再犹豫一会儿,我就不敢保证这个提议是否还作数了。”
似乎觉得自己光说不够有说服力,宋山云将笔尖前移,抵住了怀中人脆弱的颈骨,粗钝的尖头尚未穿破肌肤,寒铁的冰冷吓得敏郎一个激灵:“唔!”
宋山云很满意他的反应:“现在呢,怎么样?毕竟是未婚夫婿了,你总在意他性命的吧。”
“在意是在意,问题是,”玉流挑着眉,镜水山庄自宋远徽接手后,上梁不正下梁歪,又蠢又毒,他们还是亲兄弟,她不信宋山云能好到哪里去,“伯伯你不找你的东西了?”
“就算我还找,你会给我吗?”事到如今他也算是看出来了,一个两个,都有病,比他们当年,病得更重。
玉流笑着,跨过他设下的陷阱:“伯伯,我说了,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呵呵,那就没必要拖下去了,”宋山云收起笔,提着敏郎的后衣领,丢给她,“该你了。”
宋山云给了诚意,玉流也不跟他虚情假意了,松手,放狗。
阿松欢喜地踩在地上,尾巴摇个不停,它没急着跑,扭头就拿脑袋拱玉流的腿。
玉流:“……干什么,我不是你的主人。”
她在忍,忍着不动脚把它踢出去。
敏郎也在忍,这条傻狗真是越老越色了,得赶紧让它走。
但他不能主动上前,免得被阿松缠上来,只能示意宋山云,别在背后的手都快摇出花来了。
宋山云点头,他知道。
“咳咳,阿松,阿松!”宋山云叫了两次,他的狗还在绕着玉流转圈。
宋山云不说尴尬是假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不好意思,阿松一直当光棍来着,最近隔壁的同伴找到了媳妇,它有点浮躁了。”
“阿松,别当舔狗!”宋山云厉声训斥,“快点回来!”
“呜——”阿松终于停下了,呼呼吐气,看了眼主人,再抬头看了眼玉流,恋恋不舍地放弃她,听话地奔向宋山云。路过敏郎时,不忘汪呜一声。
真是条莫名其妙的狗。宋家不仅养人不行,养狗也不行。
玉流抖了抖腿,走到敏郎身前,手指按在他的颈部。她没看见明显的伤口。
暮夜催化了她的私心。
“有其他地方伤到吗?”
还放大了他的胆子。
“里面吗,”敏郎覆在她的指尖,引着往领口探去,摸了摸,仔细感受了一番,道,“不疼,应该没有了。”
“那就好。”玉流没多想,也没发觉他的放肆。
柔情之所以少见,是因其不自知。
亲近和依恋如细雨润物,无声无息,在玉流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的某个时刻里,她已经习惯了和敏郎之间的眷注。
她把敏郎拽到身后,转向宋山云时已没有了方才的柔软。
玉流还记得包打听卖给她的消息,金子都花了,不如在这时候用上:“伯伯你和宋远徽说一声,我祝他尽早为女儿找到个如意郎君,到时候送张帖子来,我替我师兄,给他堂妹送份大礼。”
宋山云不动声色地从玉流看向至敏郎,交汇的刹那,前一刻还温柔多情的眼神瞬间冷如严霜。
宋山云嘴角抽动,他这侄子死了一次后真的跟变了个人一样,疯得没边了。
敏郎无声开口:您该走了。
他知道!催什么!一个个的,跟要造反一样!
宋山云怒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镜水山庄之后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冲她生什么气啊,说出的话还这么可笑。玉流吊起眉梢,不屑自眉尾而出:“宋伯伯,您这是拿岁数换记性了?别忘了三年前我可是杀了你们一半的人,最后还是宋远徽出面来求师父我才放过了剩余的人,怎么,您觉得我会怕镜水山庄不成?”
“我记得,我是怕玉流你忘了。”
“笑话,我能忘什么?”
宋山云轻叹道:“玉流,我知你狂傲,你也有这个底气,但你师兄不在,师父早已隐居,凭你一人之力,不可能挡下天下人。收敛些吧玉流,就算是你看不起的镜水山庄,立于世间也已有百年,远超你这天下第一剑。”
“伯伯,世道变了,说过去有什么用,谁知道以后呢,”玉流耸肩,嘲笑道,“宋远徽吗?”
“会有其他人的。”宋山云不介意她的刻薄,正好衣冠,举目遥遥相看。
他看着玉流,逐渐温和的视线从她的脸上剥离出另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有片刻的恍惚,在失态前稳住了脚下。
真要计较年纪的话,他的和李长庚相差无几,不然也不会被称为异姓的兄弟。只是同样的久居避世,李长庚却比他老得更快,五十岁不到的人,已经鹤发长髯加身。
看来霜雪无情,多年未见的老友更是凄苦自虐,昔日洞明的双眸也似山泉眼枯竭,满身狼藉,一地枯败。
果然养孩子劳心费神,还都不省心。
他们那辈的人啊,废的废,残的残,死的死。红白事无尽,老病死蹉跎,从未有个喜。
可他们那辈的人,留下的,也就只有这么几个孩子了。
踽踽独行二十多年后,在这样一个不太好的夜晚,他在他们的后辈身上窥见了过去的影子,宋山云想,这一次,也该轮到好事了。
只是好事多磨。
思及此,宋山云一反常态,如平常慈爱的长辈般,真心实意地叮嘱道:“玉流,你已经牵扯进来了,那我只能希望你如你的剑一样,不要忘了,前路莫悔。”
玉流握着剑的手骤然一顿,眉心半敛。
宋山云挥手:“伯伯我走了,无需相送。”
望着宋山云走远的身影,静默良久的玉流忽然道:“我自然,也必然不会忘。”
平心静气后,她转身,抬脚踢中地上新鲜出炉的两具尸体:“你杀的?”
“呃……嗯。”敏郎摸着胳膊,应了声。
听着他有气无力的回应,嘴边怎么杀的询问就变成了关切:“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他将手移到脖子上,“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玉流顺着他的手往下看去,眉心蹙起:“等一下吧。”
吹了声口哨,白马便领着黑马走来。她拿出包袱,从干净的衣裙上撕下布条,扯了扯,结实,能用。
她伸手:“胳膊递来,不是,右手,别磨蹭,快点。”
“噢,被发现了啊。”
“我又没瞎。”
卷起的袖子下,是一道刺目的口子。他说是被树枝划伤的,口子的确不算深,就是长,一条血线跟蜈蚣似的,从小臂斜着快到手腕了。
“怎么弄成这样了?”
“绑我的时候,他们把我的袖子,嗯,给扯上去了,我自己也没注意。”
“下次小心点,还好只是皮肉伤,就这样扎一下,能止住血就行。”
“好。”
月色下,无人的荒野地里,她在关心他。
嗯,心有点痒。
扎得很紧,手臂发麻,更痒了。
他低下头,悄悄靠近:“能不能……”
“轻一点?”玉流捏他小臂上的肉,“不行。”
敏郎的目光在她头顶流连,欲言又止:“啊,不、不是,我是想说,大人您头上,还有狗毛。”
玉流:“……”好想骂狗啊。
一把推开人,玉流低头扒拉了一会儿:“还有吗?”
敏郎凑过来,从发间,至耳后,最后在她颈侧仔细看了许久,眼睛都笑弯了:“没、没有了。”
玉流这才把头仰起来,面色不善地说:“不许说出去。”
“好,那我能问问为什么狗毛会——”
“不许问,”玉流完全不想回忆自己怎么和狗打斗的,“别那么好奇,你乖一点。”
敏郎:“好吧。”
“好了,”挥手散开身边寻血而来的飞虫,她在遍地的风敲枯枝中辨认突兀的过路声,“接下来……”
沾了一点血沫的眼尾上扬,玉流朗声道:“那边的两位,也给我滚出来。”
——无人作答。
玉流啧了声:“怎么,难道要我来请你们吗?”
“不用不用。”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姑娘再想装死都不行了,顶着一头干草杆和碎枯叶从斜矮的缓坡钻出来,手里还拉着一个盖了一层黄土的小少年。
两人走着,袖口裤管哗啦啦地掉土块。
“嘿嘿,姐姐哥哥好久不见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