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窗很小,像一盏黯淡的灯悬挂在墙上。
阿轻从光线的强弱和浪声的急缓区分白天黑夜,可在她频频昏睡过后,便算不清了。
她一直在发热,身躯滚烫,思绪混沌,时而梦到火焰漫天,凤凰在其中哀鸣,时而又梦到祖父母被利箭射穿,重重倒地。
亲人在她面前饱受煎熬,她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
“咦?真奇怪......人在梦里也会哭吗?”
少女声音朦胧,将阿轻从噩梦中唤醒,但即便醒了,她也没有反应,直到少女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又在她吐掉前捂住她的嘴,叫道:“吃下去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草药!”
阿轻皱起了眉,也睁开了眼,而前几日还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扒在门边,小声劝道:“漂亮姐姐,你还是乖乖吃药吧,这是小春姐姐爬了好高才采到的草药,下来时还摔了一跤......”
“哎哎哎,乱说什么!”
小姑娘被少女瞪了一眼,怯怯闭嘴,少女往四周看了看,从墙上抹了把灰,想也不想就擦在阿轻脸上,“这里没有什么漂亮姐姐!”
她和始终一动不动的阿轻对视,突然气笑了:“她是个哑巴,你以后就叫她哑巴姐姐!”
小姑娘“噢”了一声就跑开了,陡然的安静让少女有些无所适从,她低着头嘟囔道:“我可没欺负你,长得漂亮又不是什么好事......”
阿轻看了看她,就又把眼睛闭上了,不料少女突然晃了晃她,别扭道:“喂!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是干嘛啊?”
屡次被无视后,少女也来了脾气,指着门外说:“要真想死,喏,外头那墙可硬得很,你干脆一头撞上去得了,死还不简单吗!”
“但凭什么啊!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不让那些该死的人死!
“......再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死都不怕了还怕活吗?要是我,就非要争一口气,活得好好的,活给他们看看!”
阿轻垂着眼,沉默地听着,这些话,少女可能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需要劝自己在这样的处境里坚韧、顽强地活下去。
但还是有脆弱的时候。
阿轻假装没看见少女侧过身偷偷抹眼泪的动作,她咬下半截草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后问:“荆芥?”
“......对、对。”
少女转过脸,嗓音闷闷的:“我在石缝里找到的,看它长得像荆芥,吃起来也差不多。我爹娘都是山里的药农,所以知道些。”
阿轻慢慢把剩下半截嚼了,嘴巴里都是尖锐的苦味,少女忙问:“怎么样,有用吗?”
阿轻摇摇头,少女遗憾地撇撇嘴,却没有放弃,之后的日子,她仍在四处寻找草药,可这地方除了荆芥就再没有其他有用的药了。
一共有十六人被卖到这里,九个姑娘都睡在车厢,七个少年则睡在外边。
阿轻昏昏沉沉间常听到她们交谈,包括小春给她喂药、包扎手腕的时候也会自言自语。
“不知道把我们丢在这里干什么,都多少天了,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小春把她折过的手腕和长石条绑在一起固定住,纳闷道,“我把一圈石墙都摸遍了,别说门了,连个洞都没有,但每天两顿的粥饭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她推推阿轻:“喂,小哑巴,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快不行了?”
阿轻很难回答,在海上的时候,她几次觉得自己会死,只是硬生生被灌下去的药吊住了一口气,那口气在没有吃药后就几乎要散了。
可被丢在这里几天,身体里要散不散的气倒好像又凝住了,她没再有那种濒死的感觉。
小春用掌心贴了贴她的额头,不太确定地喃喃:“......我怎么觉着她没那么烫了?”
小姑娘们都好奇地凑了过来,轮番伸出自己的手,然后连连点头:“是退烧了吧?肯定是草药有用,走走走,咱们再去找找!”
在这片不见天日的密闭空间里,采药、救人,至少能让她们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
阿轻确实在慢慢好转,从频频昏睡到逐渐清醒,连断裂的灵脉都在自我修复,只是仍然没有灵力,悲痛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凝成一潭死水,而她沉于水中,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恍惚如梦,什么都没有发生,祖父母和爹娘都好好地在天虞,等她回去。
一半则在挣扎,逼迫自己认清现实,她还有仇要报、有人要杀,阿姐也一定在找她。
带着这个念头,阿轻将一圈石壁都摸索了一遍,确实如小春所说,连个门都没有,但她发现了阵法和机关的痕迹,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饭食就是这么“凭空”冒出来的。
阿轻盯着漆黑潮湿的墙面,在脑海里勾绘出石墙、地面,以及每次饭食出现的地方。
格窗斜下角代表“一”,每到这时,浪声最大,光线也最暗,小春吃完饭后便会睡觉,直到“二”,阿轻蹲在地上,放下第二块石头,这时,大多数人都已醒来,若按生活习惯,能推算出是清晨。然后是“三”,第三块石头让她有些迟疑,因为时间和方位都不完全固定,有时间隔短,有时间隔又很长,许多人都已饥肠辘辘、坐立难安,她想了想,最终将石头放在两个频繁出现的方位之间。
而“四”的位置是确定的,阿轻把第四块石头放在第二块石头附近,尽管离得近,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
再然后,就又回到了“一”。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关联。
阿轻往后退了半步,抬头看向格窗。
此时正是一天中光线最明亮的时候,水浪声细微平缓,让一些隐蔽的动静变得清晰。
昨天的这个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空间在某一瞬间发生的变化,紧接着地上就出现了一只木桶,里面盛着只剩余温的菜粥。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昨日深夜和今日清晨,这也意味着现在不会再有阵法或是机关启动了。
阿轻慢慢往对面走去,那里因为散落着几张床架而成了少年们睡觉的地方,她寻了个空位靠下来,等了大约三个时辰,无事发生。
也不能说完全无事,空间里那种微妙的震动像电流一样划过她的后背,让她愣怔许久。
小春笑嘻嘻地走过来拍了拍她,顺势坐在床边问:“小哑巴,发什么呆呢?”
问完又自己接了下去:“噢!我知道了!你肯定是饿了,这么早就来等着放饭啊?”
震动的来源果然是空间术,阿轻想到一些沉重的回忆,默然起身转向下一个方位。
少年们大多聚坐在一处,脸上是由于长时间饥饿产生的焦躁,在阿轻靠近后生出的一丝戒备很快被跟过来的小春打消。
小春挑着眉,熟稔地问:“怎么样,还有啥不舒服的吗?”
“没有没有,小春大夫真乃神医是也!”少年们纷纷摆手,并腾挪着给她让出位置。
“去去去,少给我贫!就个头疼脑热,还神医,你们真能吹!”
小春佯装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注意到阿轻的视线正停在角落的床榻上,她跟着看了两眼,撇了撇嘴,“那个还病着呢,不爱搭理人,送药也不吃,算了算了,让他自生自灭去!”
阿轻遂收回目光,安静等着空间术下一次开启。
她大概摸索出了规律,空间术按照天地定位、山泽通气的卦位,每次都在兑坎震离艮位开启,暗合五行相生,但在震离之间只会选择一处,震位没开,那下一个就是离位。
知道规律,才可以逃跑。
距离清晨那碗寡淡的粥已经过了将近六个时辰,几句谈笑过后,气氛就压抑下来,周围不时传出肚子咕咕叫的声响。
小春蜷缩着靠在一边,整个人恹恹的,她瞧眼神色如常的阿轻,有气无力道:“小哑巴,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饿啊?”
“等会多分点给你吃。”阿轻低声安抚。
灵术士开灵后,从天地中汲取的灵力就会取代一部分食物,而此地环境虽一言难尽,但灵气却出奇得充裕,所以她并不容易饿。
格窗早已漆黑,化作墙上的一点墨,一堆人围着地上一盏小小的灯烛,神情麻木。
阿轻怀疑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出了偏差,于是闭眼凝神,却因为灵脉断裂难以感知周围的灵力波动,可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推了推已经歪头打起瞌睡的小春,刚要开口时心中遽然一惊,那是无数次体术试炼中锻炼出来的危机感。
“快跑!”
她只来得及扬声预警,接着迅速拎起离得最近的两人往侧方扑去。
下一瞬,环形石墙爆裂的轰隆声便在耳边炸开,像是遭受了一场尤为猛烈的爆破,连地面都在摇晃,碎石和尘土一起飞溅,将躲闪不及的众人砸得头破血流!
阿轻抱着头趴在地上,看见一条断裂的手臂从眼前划过。
身后传来惨痛的嚎叫,冰冷的火光从墙缝里依次燃起,好似高高在上的傲慢注视。
地动山摇随着火光的出现而平息。
阿轻狼狈地撑坐起来,她额头被砸了道口子,血流进眼睛,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鲜红。
横倒挣扎的身躯,倾斜错位的地面,以及散落的残肢断臂,使得那截纤尘不染的深色衣摆更加突兀,而平整的阴阳符文刺绣也让阿轻顿住,没再继续抬头。
是经卦家的人。
好在对方并未施以过多的注意,衣摆转了个方向,苍老阴沉的嗓音旋即从上方传来,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怒意:“这就是你的噬嗑卦?你给我进来看看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再这么没用就趁早给我滚回家里,换有脑子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