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瘦得像小猫一样,光看模样,像极了幼时的我。
但他和那时的我是不同的。
我看到他在咬着那个要卖他的人的手,咬得那么狠,哪怕被那人摔在地上用棍子殴打也还是坚持不屈地要上去咬他。
我用身上除货款以外的所有钱买下了他。
原本是想放他走的,但他就这样赖上了我。
那些年的世道,怎么说呢,只是想活着就得拼尽全力了,半大的少年,还拖了个孩子。
现在我都想不起我是怎么活过那段时间的了。
那个时候到现在,也恰好是十七年前。
他说他没有名字,我也没有正经给他取个名字,但总得有个称呼吧。
我就叫他十七,因为买下他花了我一两七钱银子,我也希望我能好好地活到我的十七岁。
庆幸当年在裴家,我的母亲教了我很多东西。
虽然她也是自己学得磕磕绊绊,却还是将那些东西教给了我。
拖着十七,生活好像还是有了些盼头,各个城镇跑了两三年,才攒够了开一间铺子的钱。
那些山贼,那些人大概是十四年前被我遇到的。
当时应该是因为先帝的二皇子吧,朝中好像查到了什么,闹得很大。
具体事由我们也不会太清楚,好像是一桩什么旧案。
活着就很费力了,我也无暇关心这些。
当时我正雇了人从夷春运送货物到南尹,因为这都是我开铺子的资本我也是跟随亲自押送。
十七年纪小,我没有可托付之人,我也不放心他,也就一直带着他。
可就是这么不巧,不知道是不是姓裴的都和那些山贼犯冲,有那么一小撮就被我们遇上了。
只有五六个人,他们用绊马绳和陷阱抓住了我雇来运送物资的人,我也被绑着被一起押到了一处破屋。
具体我记不太清了,抓住我们应该是想要勒索吧。
十七年纪小,当时也才十岁的样子,就被他们松开,让十七给他们倒酒,跑腿,收拾屋子啥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十七有这本事。
之前三年他虽然一直跟着我,但是不爱说话,我对他的了解不多。
知道他经常一个人躲起来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还喜欢和有些寨子里的巫医厮混。
这个词我或许用得不太准确,但是我当时的的确确就是这么认为的。
被抓的当天夜里,他就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用迷药迷晕了他们。
我和我雇佣的那些人都逃回了城,他们去向官府举报。
而我因为对当年之事好奇,就还是潜回了那间屋子,趁着昏迷把那些人绑起来,想要问出当年之事。
之前一直跟着商队到处走的时候,我不是没有遇见过山匪,但第一次看到人数这么少的情况。
被绑的时候,又隐约从他们的口中听说,什么大部队被打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什么的。
这是难得的机会,我想知道,他们和曾经我所打听到的那一批人是不是同一批。
他们会不会知道,当初裴家被灭门的真相。
会不会知道,我的兄长,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他又会在哪儿。
裴家宅邸在夷春城最繁华的街道,就算有官府插手,但真正行事的是谁。
一切都是猜测,我不喜欢裴家,但我想知道真相。
我等到他们醒来,他们不知道我所问之事。
我原想就此离开,但是之前逃走的镖师们带了官兵向此处而来。
我想就这么丢下他们,自己离开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是他们求我,说愿意为我效命,知道我是个商人,需要运货的手下,在山里运货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
他们都已经无处可去,如果被抓到怕是会比充军更加凄惨。
不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发了昏一样求我。
但是这让我有了新的想法,我想查探的消息,还需要他们。
不出所料,他们借着帮我运货的名头躲过了官兵的搜捕之后,就想要抢夺我的财物。
幸好,幸好我有十七。
十七有本事,可以保护我。
十七不爱说话,但他总是陪着我,那三年里我不知道多少次说过我们俩相依为命这种话,他好像真的听进去了,直到现在都还护着我。
他是我养大的,是我的稻草。
我不会和那些曾经抛弃过他的人一样,我不会抛弃他,是我当初的誓言。
我想借助那几个山贼的关系,帮我找到知晓当初事情全貌的人。
我在商会有挂牌行商,他们可以借助我商会的名义在外行走,我赚到的钱可以给他们,我只要一个真相。
我在南尹扎根,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更好隐藏。
我纵容他们去联系更多的人,给他们建立的平良寨,却和十七在寨子外面的竹林住着一个简陋的竹屋子。
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有心思简单的还以为我是什么好人,觉得自己可以靠着这个寨子洗白然后像平常人一样生活。
我不在意,我只在意自己能不能查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凭借着他们偶尔的一言一语,七拼八凑,我近乎还原出了裴家当年的真相。
我那兄长,应该是圣贤书读傻了吧。
当年我查到是我兄长向官府揭露了什么才招来灾祸,没想到竟然是走私,这些山匪当初都是走私中的一环。
我兄长蠢,这些人也实在恶心。
裴家令我厌恶,却也是我唯一的归处。
我该杀了他们,可是不行。
这些人告诉我说当初是有一小批他们内部的人得了命令到夷春城内杀人灭门。
他们是那些人手中的刀,但我没有看清楚执刀人是谁。
而且参与灭门的不只是山贼,还有一些其他的外来势力。
这一切都太过扑朔迷离。
我的势力只在南尹郡,想要查探消息,可我的手伸不出南尹。
我需要完全听话的人,去帮我,帮我查查有关当初的真相,帮我找到我那应是逃走的兄长。
兄长,是我的归处。
十七帮了我,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点奇怪的种子,说这个东西可以蛊惑人心,沾上就让人疯狂。
那些曾经杀人如麻的山贼凭什么过这么好。
只要这个东西可以帮我控制住他们就行,其他的我都不在意,我要真相,我要我的归处。
我在平良寨周围种植了它,只有十七会提炼,那些贼人只要染上,就没有胆量违抗我的命令。
一年,我的计划就成功了。
接近两百个人,他们再也不会违抗我了。
我将他们的家人养在寨子里,让他们都为我工作,我的商品为什么便宜,因为我的人力成本几乎为零。
我剥削那些罪人的生命,可还是有人认为我是好人。
前几年,我大概了解到二十年前那些事的真相了,果然以前我所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不过算了,我找到了当年裴家早早离开的一个下人,他不知道我兄长和下落,和当年的真相。
但是告诉我,我的母亲,在被拖出祠堂后没几天,就被我那祖母打死了。
是啊,我祖母只有我那便宜父亲一个儿子,怎么会容忍我母亲继续活着,待在我那便宜父亲身边。
我回了夷春城。
当年裴家无人收尸,所有尸首都被城内义庄运到城外随意找了个大坑掩埋。
十来年过去,只剩白骨。
我说我是裴家友人之后,给了那老叟一些银两,让他带我找到了那堆白骨。
我让人将那些白骨运走,将那些人都带到了这里。
我认不清这些骨头里究竟哪一具属于我的便宜父亲,和我那位祖母。
我干脆就花了好些时间,将他们一具具全部敲碎,埋在了这竹林之下。
时间太久,那老叟也不能完全分清哪块地下埋的是裴家的尸骨。
裴家加下人应该不过百十口人,但我带回了快三百具枯骨,若是有敲错的,就只能等我死后偿还了。
应该是四年前,我终于找到了我那兄长的踪迹。
我偷偷去看过,兄长好像和我记忆中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年龄长了些。
当年那些事说我完全不怪我兄长是不可能的,但他是我的兄长啊,是除了我母亲外世间第一个无条件对我好的人。
就如兄长幼时救我,为我出头,我早该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兄长过得好,我就不去打扰了,若是没有这回事,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和别人提起他。
裴家没了之后,我原本以为我所在意的就只剩下落不明的兄长。
但是等我真正找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一直陪在我身侧的是十七,是我的十七啊。”
裴谦的一生,如同他所讲述的故事都已经进入尾声。
纤长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旁边青年的手。
“十七啊,一直陪着我的只有你。
我那些年一直太过在意其他的东西,虽说信任你,尽力待你好,可我好像一直没有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我原本以为这次我已是穷途末路,我想着你一直跟着我或许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一路都在护着我,我想你以后可以自由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愿意担下所有罪名,想将你送到更加美好的地方让你过我认为美好的生活,却忘了问你。
我没有和你商量就想将你托付给你不认识的人,你越狱将我掳走,回到这个我们曾经以前生活的地方。
你说我答应过你不会和你分开不会抛弃你,是我食言。
你要杀我我也能想明白,我只是不想你如此年轻就被我拖入地狱。
如今这个局面是我没有想到的。
如你所说,我不该食言,所以现在,其他的我都不再去想。
我很庆幸,最后和我一起走的,是你。
你是我的十七,你才是我的归处。
和我一起走吧,十七。”
裴谦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席失从之前蹲着的地方站了起来,按照之前的估算,时间,差不多了。
席失有些后悔,不该给十七下软骨散的,他好像也想说些什么,一直紧盯着裴谦,嘴唇轻动,但是发不出声音。
随着一滴泪的滑落,一身银饰的青年靠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想回应,却只能是用尽全力,在那人的肩头蹭了蹭。
“走吧。”
裴谦的故事已经听完了,十七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话。
席失听他讲了这么多,他好像只是想回忆一下自己的一生,毒素在他身体里蔓延,或许他自己都记得自己讲了些什么。
不过两个人应该都好好地传达吧。
席失拽了拽莫寻的袖子,已经转身,再次开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