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大哥母亲的庶妹,大哥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嫡姐,我又是家中庶子,大哥是我的嫡兄。
等我大致理清这个关系的时候,也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母亲家姓申,在我们出生之前,在夷春城这个地方,也算是富过的,两家嫡子嫡女青梅竹马,后结秦晋之好,两家也都是乐见其成。
听闻我这位姨母和我父亲极为相爱,成婚后不过一年就诞下了我的兄长。
可惜,姨母体质稍弱,在诞下兄长后不足一月就撒手人寰。
听闻我那便宜父亲哀呦痛哭,说出此生再不续弦之类的话语。
可惜啊,我和我兄长的母家那时不知是何缘故,一直在走着下坡路,原本因着和裴家的姻亲关系还可勉力维持,但偏偏我姨母早逝。
那时兄长年幼,我那便宜父亲又过于哀痛,也给不了我母家太多的帮助。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给我那外祖父进了谗言,说是府中庶女有容貌肖似我那姨母者,可以送到裴家,蛊惑我那便宜父亲来帮助他们。
我那愚蠢的外祖父就信了。
这个可怜的庶女,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被人送到了我那便宜父亲的床上,就那一夜,有了我。
我那便宜父亲认为自己遭逢算计,时常拿我母亲出气,时常却又怜惜我母亲那肖似姨母的容颜。
我母亲说,原本都以为我和她都活不下来了,结果她却平安地生下了我。
我四五岁时还是极为瘦小,经常看见我那便宜父亲打骂我母亲,却又偶尔对她关怀备至。
就是在那个年岁,我遇见了我的兄长。
我不太清楚那个岁数的孩子到底有没有这么好的记性,但我就是记得。
那天,裴续站在园子里温书,七八岁的孩子,在当时我的眼中显得是那么高大,在我被府里的婆子追打到花园的时候,一下就抱住了我。
他好威风啊,平时只会辱骂抽打我的婆子被他训得话都不敢说。
他把我带回了他的院子,放到他的床上,帮我洗澡,给我柔软的衣服,和干净的吃食。
他中途离开过一段时间,我把自己缩在他的被子里,不敢应任何声音,直到他回来。
他牵起我的手,告诉我,我是他的弟弟,他让我住在这儿,他会保护我。
兄长的怀抱,好温暖。
我沉溺在这样的温柔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快一个月,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真是没有良心啊,隔了这么久才想起她。
我趁着兄长不在向外跑去,沿着花园边找,找自己熟悉的墙角,找回那个院子的路。
是啊,我不认得那些路,只认得那些墙角,那是我躲闪时爬过的地方。
我回到了那个小院,母亲原本素净的衣衫和随意挽起的长发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院子里有两个丫鬟跪着,母亲正对着镜子描眉。
好像什么变了。
之前的母亲总是将自己打扮得不显眼,连院子都不会跨出一步,就算是父亲来的时候,也都是淡淡的,不管是什么别人说的宠爱,还是打骂,她都是同一个模样。
可是现在,母亲变了,变得像另一个人。
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母亲,镜子里她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温柔地对我一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母亲。
如今母亲身上的衣料已经不是以前那样的粗麻布衫,而是颜色丰富的绫罗绸缎,和我身上的一样。
她像以前一样温柔地抱住我,可我却感受不到以前的温暖。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问我:“你想当裴家家主吗?”
当时我其实不太明白这句话,但是隐隐的就是觉得,那应该是属于兄长的,也就愣愣地摇了摇头。
母亲脸上的表情似乎变了,但又好像没变。
她松开我,转头继续描眉,我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一句,‘没事的,你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我会帮你争回来的’。
八岁时,我搬出了兄长的院子。
这两年,母亲在我那便宜父亲身边,是唯一的姨娘。
外祖那边也提过说让我那便宜父亲将我母亲抬正,但我父亲说永不续弦。
是啊,姨娘不算续弦。
但终归我再没见过我那便宜父亲打骂过我母亲,觉得这样也还好。
后来在兄长的教导下也渐渐明白了之前那男人对我母亲的打骂,这些所作所为是有多么不正确。
可是在我向母亲讲述兄长告诉我的这些事的时候,她近些年明媚的脸色却突然变得阴沉,之后没多久我就从兄长院中搬离。
和母亲住在一起后,她虽然也是待我极好,对我功课上心,但好像比起很久以前,有些疏离。
我看着母亲以不像她本来样子的行事姿态陪伴在我那便宜父亲身侧,不知什么时候,母亲还开始干预起家中账务。
我十岁的时候,兄长告诉我今后我们没有外祖父母了,我知道我们的外祖父是同一个人,但是外祖母……
而且,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
听说这件事的那一天,母亲在我们的院子里喝了不少的酒,甚至将酒杯递到我的嘴边让我也咽下去一口。
我小的时候养得不好,那几年好过了一些但还是弱。
那一口酒让我咳了好久。
母亲听着我的咳嗽声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上来关心我,她拿着酒壶在院子里转圈,笑得痴狂。
母亲这副样子让我有些害怕,我看见她拿起剪刀不断撕剪着自己的衣裙,就连衣箱里的那些也是,被她拿出来划破撕扯。
隐约可以看见癫狂笑意中眼角的泪花。
后来,母亲许是笑够了,她主动走过来抱起我,向我讲述了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我的母亲像是棋子一样被送进裴家,母亲说她嫡姐也就是兄长的母亲我的姨母,在未出嫁时对她有多好。
所以她不想进到裴家,这既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物件,又让她觉得对不起嫡姐。
又告诉我她被抬进裴家是兄长的外祖母拿我亲外祖母做威胁才得以达成。
原本母亲想着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外祖母平安就好。
可是,就在五年前,裴续不知为何闹到了族老那里,说要给我这个弟弟身份,又开始主动亲近外祖父他们。
母亲说都怪自己啊,怪她当初不肯按那老妖婆所说去做,后来他们有了别的路子,裴家的嫡孙联系上了他们,他们就不需要我了。
那个老妖婆没几天就磋磨死了我的外祖母,外祖父和那一家都是帮凶。
母亲讲到此处,声音凄厉。
但我无暇顾及,在想当时外祖母的死,是否也和自己遇见兄长有关。
母亲望着地上一地破碎的绫罗,又问出了那个问题,谦儿,你想不想做裴家家主。
这次,我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坚定地说,这是属于兄长的。
母亲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我读不懂母亲眼中的意思。
她将我放下,让丫鬟们收拾院子房间,维持着这几年的装扮,去找了我的父亲。
十二岁那年,我和兄长都早已进了附近城中的学堂,忽然裴家的家丁闯入,将我和兄长带回了裴家祠堂。
兄长见那些家丁对我行为粗鲁,立刻将我护在身后。
等到了祠堂,兄长被拦在外面,我进去后见我母亲跪在中央,周围是族老,和我那便宜父亲。
他们说我母亲,转移家中财产,借助在我父亲身边之故做假账目。
甚至勾结裴家旁系,以权力商铺为诱饵,想要在之后杀我父亲,推举我为家主。
我被家丁押在一旁,看着他们要我母亲签字画押,承认罪行。
我挣扎不脱,只能看着母亲被家丁拖走,不断辱骂这裴家家主,那个便宜父亲。
我被押在族老面前,那个男人就这样沉默地看着。
许是兄长见我母亲被拖走,从外面闯了进来,看到我被压在地上,赶紧将我身上的两个家丁推开,拉我起身把我护在身后。
从我进这祠堂开始,我那便宜父亲的脸色就没变过,可是看到兄长闯进来将我护在身后,他急得站了起来。
那天我人都是恍惚的,族老好像讲了许多狗屁不通的大道理,大致内容就是要我以兄长为尊。
原本应该是冠礼上才会有长辈赐字,我和兄长却在这时就被赐了字。
他是裴知继,和他的名字一样,裴续,是家族的延续,连接增添之意。
我是裴自明,要我有自知之明,和谦字一样,要我谦恭谦卑,一辈子以兄长为尊,不得僭越。
这一年,我被带到了裴家在外的庄子,不再去学堂,也没再见过我的母亲和兄长。
第二年,我十三岁。
庄子上照顾我的农户夫妻出逃,没有人再囚禁管束着我,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记忆中裴家大门前。
整座府邸都被烧光了。
我跑进去凭借记忆找到兄长的院子,翻找着那些被烧毁的瓦砾,那一夜的雨像是大海倒悬,每一颗砸到我身上都让我觉得生疼。
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自己连最后的容身之处也没有了。
一夜的雨让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是个陌生的大娘救下了我。
我在她家反反复复烧了几天,一直担心自己死在那里给她家添麻烦。
后来我好了,虽然落下了咳疾但终归是活下来了。
按照以前在裴家母亲教我的那些,我找到家账房做学徒,后来又进了别家的商团跟着他们来到南尹郡。
周边的城池我都跑遍了。
过了两年我才听说了当初的真相,是我兄长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才让裴家遭逢横祸。
虽然我对裴家没什么感情,那却是我唯一的归处。
我不知道我对兄长抱有怎样的想法,但是当时,我想找到他。
我脱离了那个商队,开始在周边各城做些小生意。
我对比各城的货物的质量,每天每夜拿着炭笔计算成本,但还是有之前的商户排挤我。
在那些人的排挤下,我的那些小生意就要做不下去了,心里火像是要焚毁什么。
但是我的十六岁快要结束时,我遇见了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