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夷尝试着理解蔺九均所说的症状,问道,“所以你现在视物,只能看到一团团颜色?”
“可以这么说,在下在熟悉的地方可以应对自如,而陌生的地方就需要些时间适应了。”
秦知夷思忖道,“也看不了书信,写不了字?”
蔺九均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
怪不得他说什么不能走仕途之路了,不能看书写字,参加不了科考,自然当不了官。
秦知夷又看了几眼他的眼睛,问道,“会不会只是一时的?”
蔺九均回道,“郎中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还得些时日看看能不能恢复,可能是暂时的。”
有恢复的可能就行,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症。
秦知夷想起那日葛大娘要蔺九均念信,他还要她去念。
她问道,“所以村里都不知道你眼疾的事么?”
秦知夷突然觉得声音有些大,看向车厢口,差点忘了赶车的范大叔也是村里人。
蔺九均忽然说道,“那日是范叔送在下去的医馆,目前村子里只有范叔和宋姑娘知道在下有眼疾之事。”
秦知夷纳闷他这突然的解释,寻思是不是自己的反应被看见了,问道,“这你也能看到?”
“现在是白日,姑娘动作还是十分明显的,在下不是纯瞎。”
……
还挺双标,刚才是谁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单纯眼盲?
秦知夷奇怪地问道,“柳娘子和柳乔也不知道吗?”
蔺九均静了半刻,声音平缓地说道,“她们不知道,还请宋姑娘在离开颍州前不要透露出去。”
秦知夷问道,“为何?”
蔺九均顿了顿,垂着的眸子有些黯淡,他说道,“柳姨不是溪水村人,只是年节小住,她若是知道了,会因为牵挂在下,而留在这里。”
秦知夷不解地问道,“你有眼疾,生活多有不便,她留在这里照顾你不好么?”
她听柳阙提起过蔺九均父母早逝之事。
蔺九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柳姨与在下无血缘关系,是在下拖累了她,还请宋姑娘守诺。”
秦知夷一愣,也不再多问,但听到他这么嘱咐,她笑了一声,半开玩笑道,“守诺?我可没承诺,你多做两顿好吃的,我就守口如瓶。”
蔺九均听她这么说,却不再出言,又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马车外,吵吵嚷嚷的交谈声、摊贩叫卖声随着马车的步伐渐行渐近。
不一会,就到嘉平县了。
马车停在一个巷口,里头有好几个摊贩。
范大叔将豆腐筐搬了下来,打算就在马车边上卖豆腐。
蔺九均先带着秦知夷去了医馆。
医馆边上有一栋有些破旧的楼,牌匾上写着‘明学楼’三个字,门口都是些女子在扫雪打闹,有些惹眼,秦知夷就多看了几眼。
可能是正月里,人都在家里宅着不易生病,医馆里没什么人。
医馆中坐着一个女子,绾着发、素着面容,在柜台前捣药。
听见门口进来人,女子头也未抬,手中未停,“看什么病?”
蔺九均回道,“刀伤。”
“什么刀?菜刀?伤在哪里?”女子终于肯抬头,扫视了他们两眼,“谁看病?”
“我。”秦知夷略有些不好意思,“伤在内里,久久未好,需要脱衣,可否行个方便?”
女子点了点头,打开柜台前的暗板,“进来吧,里间给你瞧瞧。”
进里间前,蔺九均塞给她一个荷包,里边似是些铜钱,“在下需先去买些东西,宋姑娘看完病拿了药后,可先去送信。出门右转,过三间铺子便是驿站了,姑娘若是送完信,再回巷口马车等候便是。”
秦知夷点了点头,就跟着女子进了里间。
女子让秦知夷随意坐下。
而后秦知夷脱了外袄,半撩起上衣,甫一露出伤口,那女子见了,惊叹道,“哟,这可是把好刀。”
……
请问这里的人,嘴巴是都不喜欢积德吗?
“伤口不深……”
“看来你当时躲闪及时。”
“咳咳……”秦知夷有种被人看穿,无所遁形之感,于是她顾左右而言他,“姑娘,我不想留疤,开药时请开些祛疤的药,谢谢您了。”
“我叫陈容鸢,唤我陈大夫即可。”陈容鸢是个明白人,也不多问,低头撒了些药粉,“这伤口处理的不错,不是什么大伤,但是用药不到位。不用药是好不了的,等会给你开些。”
出了里间,陈容鸢就兀自抽开一个个柜子,开始抓药、配药。
秦知夷稍稍收整了一下,回了外间坐等。
看着陈容鸢利落地将药草研磨成粉状,想起进医馆前看到的隔壁那栋楼,她开口问道,“陈大夫,你知道隔壁那栋明学楼是做什么的吗?”
陈容鸢有些诧异,抬了头,向秦知夷投来一道审视的目光,“就是女子学楼啊,嘉平县的女子学楼叫明学楼,你不是咱们县的?”
咸元十年,太子妃姜妩主张女学,随后京城设立了女子学署,在地方州县设立了女子学楼。
但姜妩去世后,女学也就此衰败。
秦知夷愣了愣,掩下心底的酸楚,张口编道,“家里人都不读书,我又是乡下长大,所以不是很清楚。”
“少来,就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可不像从小在乡下长大的。”陈容鸢轻笑了声,有种看破不说破的聪慧,她把两包药扎在一起,递给秦知夷,“上面的口服,下面的外敷。”
秦知夷接过药包,摸出铜板付了帐。
陈容鸢收了钱,看了看外头,一边低头捣起药来,一边有意无意地说道,“最近县里来了一些军汉,前日我看着他们像是在找人,举止粗鲁不堪。姑娘一个人可要当心别碰到那些莽夫才好。”
秦知夷在听到第一句话时就已经猛地站起来,全然顾不得陈容鸢娘后面的话,她声调不自觉高了起来,“青州起兵!?”
“哎,激动什么,还没打过来呢,好歹隔着一个襄州。”
“是青州淮南王姜氏起兵?”
“对啊,已经拿下西南的儋州了,青州就是淮南王的地界,除了他家还能有谁?”
陈容鸢消息也灵通,头头是道地继续说着,“说来也是,谁大过年的造反,又是冬天,这淮南王还真是打了儋州一个措手不及。”
秦知夷手里攥着捆药包的绳子,心下却极凉。
她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因为她此次要送的信,就是给青州淮南王府的,她母亲姜妩的娘家。
冬日里的阳光冰冷得仿佛没有温度,秦知夷出了医馆,脑子浮现一个个熟悉的面容。
每年夏季,秦知夷都会和母亲姜妩去青州避暑,舅舅姜傕是淮南王长子,在家中敬重父母、疼爱妹妹姜妩,又与其妻恩爱有加。
外祖母是十分和蔼可亲之人,外祖父虽是个武将,不免有些粗犷,但不失温柔细心。
秦知夷年幼时,外祖父经常把秦知夷背在肩膀上,去石头街买吃食。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起兵?她……还能去青州吗?
秦知夷在街道上茫无端绪地走着,竟误打误撞走到了驿站。
驿站外面,搭了个草棚,栓了好几匹马。
一个粗布衣裳的小童抱着几捆干草正在给马儿喂食。
秦知夷从敞开的大门瞧见驿站里,几个军汉围了一屋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个个声音粗犷,吵闹得驿站里十分嘈杂。
秦知夷登时往驿站后墙躲去。
驿站里,店老板看见几位军汉,连忙站起身来,笑着应和,“几位官爷大驾光临,是有什么吩咐么,小店简陋,官爷们坐,请坐,这边坐。”
好不容易把几位军汉招呼地坐了下来,店老板又向外头喊道,“阿东!上茶!”
其中一位军汉掏出一张画像,往桌上一摆,“老板,这人见过没?”
店老板看了一眼,正要说道,“没……”
话未说完,另一个军汉直接站起身来,揪着店老板的衣服后领子,往前桌前一推、一送,威胁地说道,“老板,你可要看清楚了,真没见过?”
店老板吓得直哆嗦,整个人都快趴在画像上了。
他本就是个前头收收信,或者代笔写写信件的读书人,马都不会骑,他现下被这几位爷架着胆都快被吓破。
真是天幺哟!
这年都没过完,谁会来送信?
大雪堵路,一个多月都没生意了,这刚通了路,这几位爷就上门来了。
“还得、还得,细看看、细看看……”店老板额间冒汗,装出一副极力回忆的模样,他看着这画中女子,心中猜测,莫不是哪家大人跑了小妾什么的……
“官、官爷,这画中女子仙姿玉色,若是小的见过,必然过目不忘,但是小的当真没见过啊!”
话一说完,就被揪着他衣领的军汉踹了一脚,军汉笑得有些下流,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小子眼睛倒毒辣,这女子可是圣上要找的贵人,失踪多日了,若是有什么消息,记得递到县里府衙去。”
驿站外,秦知夷站在墙根底下,将驿站内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去了。
她的四肢百骸瞬间涌上森森寒意。
当日是谢太后的人护送她去青州,她失踪了,怎么是皇帝的人来找她?
刺杀她的人尚且不知谁派来的,如今外祖家起兵造反,秦知夷想到朝堂上谢太后与新帝争锋相对,心下只觉不妙。
驿站内似乎突然清净了,秦知夷顿时回过神来,匆忙向另一条路跑去。
巷口、巷口,她要去找那辆马车!
秦知夷为了避开那些军汉,走的不是来时的路。
为了找到停马车的巷口,她费了些时间,险些迷路。
找到范大叔时,蔺九均还未到。
范大叔的豆腐卖的还不错,只剩半筐豆腐没卖出去。
秦知夷借口说身体不大舒服,范大叔就赶忙让她坐进马车等着。
秦知夷坐在马车里,喘着气,袖子里那封未送出去的信被她捏的紧紧的。
她的心还悬而未落。
青州去不了。
可她不想回建安。
她再不想卷入朝堂的纷争了。
那年,秦扶徴逝世,先帝龙驭宾天,先帝萧贵妃所出的三皇子秦郜登基,尊生母萧贵妃为萧太后。
谢太后是先帝的皇后,与先帝一起打天下、建立大夏,京城三十六万兵,有十万是谢家的。
秦郜即位,萧贵妃与她平起平坐,谢太后怎能甘心,于是她在朝堂上用尽力气和手段,不惜以谢家十万兵权为武器,与新帝争权夺势。
秦知夷是秦扶徴唯一的女儿,谢太后便借她笼络从前亲近秦扶徴的文武大臣,还想将她磨成一把锋利的刀。
朝堂上一时个个心怀鬼胎,风起云涌。
谢太后曾对她说,秦郜无德无能,怎能为帝?
秦知夷不喜读书,也自知没有经邦纬国的才能。
可她知道,战死北境的父亲,定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她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只要名正言顺,谁做皇帝都无关紧要,有效的统治若只局限于明君贤臣,这个国度不过光明灿烂一瞬。若想千秋万代,就需举国进行制度建设,这样就算几代出现一个庸君,在制度的约束之下,他也只会是一个言听计从的执政者,只要天下太平、粮食不断,为官公正廉洁,这就是天下万民之幸。”
秦知夷并不关心秦郜是不是庸君,她只知党争没有意义,会毁了这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