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溪水村的清晨,冷冽寒风刮过草屋。
一声声时有时无的鸡鸣声中夹杂了几声犬吠,柴火炊烟里混着蒸米饭香。
北侧屋里,炕下的柴火已经燃尽了,秦知夷一向怕冷,这会便睡得半梦半醒。
院子里又传来阵阵交谈声音,秦知夷残余的一点困意也被磨灭了。
她起了床,穿起衣裳来,手里系着衣带,思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窗外的声音。
应当是村子里的农户大娘,声音洪亮、十分健谈,似乎是来送什么东西的。
好一会,外边才没声音了,然后是咔嗒的落门栓的声响,秦知夷猜测人应该是走了。
屋里太冷了,她想找蔺九均给屋里烧个炭盆。
秦知夷刚开了半扇木门,便发现院子里赫然站着两人,一人是蔺九均,一人是那没走的村里大娘。
葛大娘没走,只是关了院里的门,正打算和蔺九均悄声说些什么。
秦知夷一时懵住,葛大娘却上下打量着她,开口道,“呀,这就是你家那亲戚,竟是个这么水灵的姑娘,瞧着倒有些贵气在身上呢!”
秦知夷生得白皙,如花似玉的面容随了母亲姜妩。
不是明艳的貌美,是那种细水长流的秀美,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衬得人十分灵动,即使是粗布棉衣也掩盖不住。
秦知夷从小到大听过许多夸她好看的话,但是此时此刻,在一农村屋舍里,被人当面嘹了这么一嗓子,她着实有些不舒服。
“婶子,不是有事要说么?”蔺九均清润的声音,打破这微妙的氛围。
“哎对对对,你说我这不是差点把正事给忘了么!”葛大娘从兜里拿出一个裹了好几层的布包,又从里面摸出一个信封来。
“这眼见着没几日就要除夕了,你葛叔还没回哩!他寄的信我已经收到半个多月了,婶子不识字,这信拿着也是心焦,均哥儿你能给婶子念念么?”
蔺九均却不接信,默了默,转头对秦知夷说道,“在下这会要做早食了,宋姑娘可否帮忙读读信?”
秦知夷正欲往屋里缩,听到蔺九均的话,面色略一沉,有些不高兴。
这个书生要人帮忙做事真是顺手拈来!
秦知夷思及昨夜蔺九均说得并不让她心安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好。”
到底寄穷人篱下,她也不好轻易闹脾气的,免得哪句话说错了惹了这家人。
想来是前头拉着蔺九均扯了好久的闲话,葛大娘心里也有数,连声应道,“哎,也好,也好。”
蔺九均点了点头,提着葛大娘送的鱼,转身进了灶房。
院子里,秦知夷接过信,粗略略先看了一遍。
葛大娘嘴巴却闲不住,“姑娘姓宋?生的这样好看,还识字,家里做什么的,怎会来这探亲呐?”
秦知夷听了这话,皱了皱眉,未搭理,只一字一顿的开始读信。
信不长,都是写的家长里短,只有末尾的话重要些,“写此信时,人在儋州,已要上船,不日便归。”
葛大娘转头就被信的内容吸引,听了这信末的话,又焦急起来,“哎呀,这不日、不日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才到!”
秦知夷看了信的落款,言道,“这信是两个月前写的,儋州坐船,月余便能到颍州,想来中间是停泊了几个县镇,但再如何,除夕前应当是能到的。”
“那便好呀!”葛大娘得了个准信,又喜笑颜开起来,“宋姑娘你今年几岁了,可曾婚配,来寻均哥儿是做什么的?”
葛大娘这么一问,秦知夷觉得着实冒犯,一股脑把信塞了回去,打断葛大娘说话,语气有些生硬,“天冷,大娘早回吧。”
说完,秦知夷便扭头进了灶房。
葛大娘也不恼,只当姑娘家害羞内敛,搁后头冲灶房里喊道,“哎、哎,行,均哥儿你先忙着,婶子也先回去了,屋里还有好多事忙呢。”
灶房里传来蔺九均一声不大的回应,“好,婶子慢走。”
蔺九均边将鱼放进水缸,边应着外头葛大娘的话,一回头就看见个灰白色身影进了灶房。
只见那个身影有些埋怨地说道,“原以为你们说完了话,屋里冷得厉害我才出来的。”
蔺九均了然,拿了个干净凳子给她坐着,说道,“灶房生火做饭,比寝屋暖和,姑娘稍坐片刻,在下热个汤就去屋里烧炭。”
他又听着外头,约莫人已经走了,复开口道,“葛大娘人好,就是话多了些,见到生面孔,她难免有些好奇。”
那他还让她去念信!
秦知夷压下心中燥气,暖了暖手,不客气地喊道,“喂,书生,你同葛大娘说,我是你亲戚么?”
蔺九均愣了愣,并不在意她这样随意的称呼,解释道,“如此说可能唐突了姑娘,但村子里人多口杂,说成是亲戚才不会徒增是非。”
秦知夷略一寻思觉得有理,嗯了一声,看着蔺九均身旁水缸里游得欢快的两条鱼,又问道,“冬日里也有这样肥的鱼?”
“是白鱼,葛大娘的儿子葛辛全去溪边捕的。”蔺九均侧了身子去拿汤盅,说道,“今天可做一条来吃,剩下的得留到除夕夜。”
秦知夷眼眸一下亮了,她昨日吃了他做的那道笋煨火肉,现下还意犹未尽,“怎么做?”
“蒸。”
“切成菱状,裹了粉炸有味些。”
“做不来细致的菜,能吃即可。”
……
秦知夷捏着手,心中默念,忍一忍,寄人篱下、寄人篱下。
还得在这住半个月,还要吃他做的饭。
屋里静了半晌,秦知夷突然问道,“葛叔识字么?常年在外,对葛婶可好?”
也许是前头秦知夷并不想与葛大娘多加交谈,眼下却突然关心起来,蔺九均面容露出疑惑。
秦知夷见了蔺九均这副模样,故意说道,“那话本里不都写着,书生都会抛弃糟糠之妻,外出游学会佳人、上京中举尚公主什么的么……”
“葛叔是跑船的,他们夫妻二人皆不识字,信是给了银子请人写的。”蔺九均蹙眉解释回道,“即使是书生,也断不会做出抛弃糟糠之妻这等不仁不义之事。”
先头被他呛声,秦知夷这才故意挑头说起书生话本的事。
听着蔺九均一板一眼地为书生正名,秦知夷托着下巴,看着灶下火苗一跃一跃的,她唇角微勾,“哦……”
溪水村近几日都在下雪,农户都不大出门走动。是以这些日子,秦知夷顺顺当当地在蔺九均家住下了。
柳乔总会来北侧屋温书,小姑娘可爱又伶俐,秦知夷与柳乔相处的还算不错。
二人偶尔会一起玩闹,院里一块堆个雪人、拿个壶和石子当投壶玩之类的。
在秦知夷闲得无聊的时候也会教教柳乔念书。
日子过得还算平安,不知不觉间,腊月就过倒了底。
秦知夷一想到竟在这家农户屋里安安稳稳住了快小半月,就深深佩服起自己。
不过也是多亏了蔺九均做饭好吃,每当秦知夷对床铺、屋子、炭火、洗澡等等稍有怨气的时候,吃到了那口热汤食,她就觉得还能再多忍耐几日。
眼见就要除夕,过了除夕便能去驿站寄信。
回青州的日子越来越近,秦知夷心中也雀跃起来,觉得这些日子吃过的苦也不算什么了。
这夜是除夕,临近晚上用饭时,柳阙问秦知夷,是否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秦知夷住在这儿的小半月都是单独一个屋用饭的,想到快要走了,她就欣然答应了。
夜幕将至,已经有年夜饭做得早的人家放起了爆竹。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断响起,从村头到村尾、从溪水村到对岸的谷梁村,接二连三,时有稍息。
万家灯火、辞旧迎新。
西侧屋里有个稍大的桌,容得下四五个人。
菜色不是什么满汉全席,普通的三菜一汤。
但是有鱼有肉,好意头满满。
柳阙还另做了一碟栗糕,热了一小壶酒酿,放了一盘压岁果子。
白鱼用酒蒸煮的,肉质细腻,鲜而不腥;炉焙鸡,小火焙干,加了酒醋汁,颜色金黄,吃起来酥烂。
炒三笋,即各类笋清炒;台菜汤,台菜心最糯,剥了外皮炒的,放了蘑菇、新笋作汤,着实清淡好喝。
秦知夷虽吃过许多珍馐美味,却觉得这小半月在草屋里吃的不比从前吃的差,有股烟火人家的菜食味道。
柳阙对秦知夷比较客气,她说道,“宋姑娘多吃些菜,这酒是我年前酿的,后劲有些大,醉人得很,不可多吃。”
酒过三巡,秦知夷还是有些吃醉了。
她醉眼朦胧中看见柳阙拉着柳乔和蔺九均,正要把两个红袋子塞给他们。
袋子微晃,听得出装的是铜钱。
柳乔收了袋子,高兴得紧,偷瞄着想看有多少个铜板。
蔺九均未收,无奈地说道,“柳姨,我不需要什么压岁钱了。”
“瞎说什么呢,你又没成亲,当然是个孩子。”柳阙轻打了一下蔺九均,抹了一把眼泪,开始骂起来,“蔺家人这群黑心肝的,也真是狠心,欺负你年幼,将你丢在这么个地儿自生自灭……”
谈起往事,蔺九均神色无异,没有多言,他低声劝道,“柳姨,宋姑娘还在呢。”
秦知夷正喝得不亦乐乎,听了这话,觉得蔺九均有种家事不应在外人面前说道的意味。
于是她捏着酒杯,瞪了蔺九均一眼。
她还不稀得知道他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