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要立夏,青州姜家的军队一路北上,攻打到颍州南部,战事不见消停的势头。
最近蔺九均做活回家后,总是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秦知夷多少会问两句,但他只道没事。
这日,秦知夷起了床,简单洗漱过后,去寻饭食时,发现灶上没有温早食,她一时有些纳闷。
往日蔺九均都会给她温好早饭的,难道卖豆腐不赚钱,家里已经穷的没饭吃了?
秦知夷出了灶房,瞧见西侧屋的门也紧闭着。
村里不同与富贵人家,不会时时大门紧闭,蔺九均平日出门卖豆腐,会将西侧屋的门开着透气通风。
秦知夷有些生疑,猜想会不会是蔺九均今日没出门。
她随即敲了敲西侧屋的门,但是久久没人应。
院子里的门会上锁,但屋内的门不上锁,秦知夷敲了几下没人应,便一把推开了。
秦知夷朝屋里喊了几句,“蔺九均,你在不在?”
西侧屋内一片安静,只有她的余音。
秦知夷作罢,肚子已是咕咕叫,心里盘算着出门找范月珠去,她刚转身就听见内间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秦知夷立刻警觉起来,在屋里扫视一圈,走了两步,拿起了放在角落的草搂子,直接探到内间。
到了内间才发现,床上躺着的正是今日没有出门的蔺九均。
蔺九均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只是脸上泛着有些病态的红。
秦知夷见内间的人是蔺九均,也不再警惕,唤了他两声,可是蔺九均不作任何反应,躺在床上像是死了一般。
秦知夷觉出不对来,立时丢开手里的草搂子,伸手过去,探了探蔺九均的额头。
滚烫不止,他发高烧了!
秦知夷一时有些慌张,高烧丢命的不在少数,现在青州战事难平,蔺九均若是丢命了,她可怎么办?
秦知夷推了推床上的蔺九均,想要确认他还能不能救,她大声喊道,“蔺九均,你醒醒!”
蔺九均在摇晃间,终于虚弱地半睁了眼。
秦知夷见他醒了,忙问道,“你发烧了知不知道?屋里有没有药?”
蔺九均此刻不仅是内里的高烧带来的全身酸软无力,还有这段日子以来干活留下的皮肉骨头之痛。
他今早起来便觉浑身不适,步伐沉重如灌铅,他知会了范大叔今日不做豆腐了,要回去躺躺。
这一躺并没有见好,反而病气缠身。
此刻蔺九均浑身难受,只觉本就不康健的身子沉得支使不动。
火烧般的难受,喉咙、脑袋都钝痛不已。
这七八年里所有的苦难瞬间突破这病弱的身体,涌上他的脑海、心间。
他自小就是个亲缘浅淡的人,母亲在他刚记事的时候去世了,父亲沉迷科考念书,并不管教他,只后来他在读书上颇有天赋,父亲还会与他偶尔探讨。
父亲遇事没了,他被官府严令不得参加科考,后来蔺家将他赶出来,他将满腔的才华和追求都埋在了院子里那一畦菜地。
替私塾夫子代课批改课业,从书局接几份誊抄的活,他渐渐觉得日子好像也能过,不过是苦了点,累了点。
直到他摔坏了眼睛,他挣扎着寻找出路,如今他又频频因做苦力留下身体上的损伤,还生病发热了。
他想退而求其次的活着,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了他重击。
是病痛、是绝望,是无法动弹的残躯。
蔺九均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枯黄的树叶,摇摇欲坠、挣扎无用,该落了。
意识模糊之间,蔺九均听见秦知夷问他屋里有没有药。
他气息低弱,心绪早就沉在谷底,说出来的话是,“你、走吧。”
秦知夷听到蔺九均的回话,有些莫名,“走哪?屋里没药?你等死?”
蔺九均的喉咙肿痛,他十分艰难地说道,“这屋里的墙角有个大箱子,箱子挪开,有块松动的砖,里头有个缝起来的布包,里面有一贯铜钱,你带上,走。”
高烧缠磨,他已经无力挣扎,心智的脆弱让他回忆起,他好似早早就想这样一了百了。
是柳姨的探望,秦知夷的出现和停留,让他不断地苟延残喘,以为这日子过下去还有活路。
她本就是个意外,不该出现在他身边,也该走了。
秦知夷听了这话,以为蔺九均让他去寻大夫,立即去翻出那个布包。
问题是这四处都是农村,上哪找大夫?
上次蔺九均带她去县里看的大夫,蔺九均现下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能挪窝的样子,那她要怎么去县里请大夫来?
秦知夷蹲在箱子旁,扭头问道,“蔺九均,我怎么去给你找大夫?”
床上的蔺九均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昏过去了,没有一点反应。
秦知夷在这个村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每日晌午去寻范月珠吃饭,根本想不到什么门路。
她突然想起范大叔家的驴车,立时起了身拎着布包就去找人了。
秦知夷气喘吁吁地到了范大叔家,范大叔早就赶着驴车出门卖豆腐去了,家里只有范月珠在。
秦知夷咬了咬牙,只能另想别的法子,她出了范大叔家的屋子,叩响了曲千芮家的门。
曲千芮开了门,知晓了情况,也是一筹莫展,“附近倒时常有一两个赤脚大夫,但都行踪不定,现在去找,恐怕耽误你家郎君的病情。”
秦知夷思忖着,说道,“只能去镇上寻大夫了,曲娘子认识哪家人可以借车架去镇上?”
曲千芮想了想,说道,“韦村长家过年时弄了辆牛车来,但估计是不会借给你,郑家也有牛车,你可去郑家问问?”
秦知夷说道,“郑家?郑秋锦么?”
曲千芮回道,“对的。”
秦知夷叹了一声,“恐怕也难借到。”
“怎么,你和她家结了仇怨?”曲千芮思及郑家的行事,说道,“不过她家确实也不好招惹。”
秦知夷匆匆告辞,说道,“无事,我去试试,蔺九均的病耽误不得。”
秦知夷刚转身走出两步,被曲千芮唤住。
只见曲千芮欲言又止地说道,“卫骁今日去薛红菱家铺瓦片,好似带了一辆牛车来,他人热心,宋姑娘或许可以去问问。”
曲千芮前段时间才啐了卫骁一顿,他也识趣,近些天都没再上门来,她本不想再提起卫骁这么个人,但现下还是救人要紧。
秦知夷闻言,点了点头,问道,“薛红菱家在哪里?可否劳烦曲娘子带个路?”
曲千芮顿时面露难色起来,但少顷她说道,“这边走,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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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天,入了夏,日头大得很。
卫骁自从被曲千芮那么说了一顿后,再不敢去扰她,正巧薛红菱托他做些活计,想着她是曲千芮的同村好友,卫骁二话不说就帮忙了。
溪水村,卫骁趴在薛红菱家的屋顶上,手里利落地铺着瓦片。
快到正午,日头悬顶,一直在做活的卫骁汗流不止,他抬头望了眼天光,用挂在脖子上的巾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薛红菱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切好的甜瓜,朝屋顶喊着,“卫大哥,下来吃口瓜,解解渴吧。”
“好嘞!”卫骁应得痛快,翻身顺着梯子下了地。
陶碗中切成块的绿色甜瓜,看着就清甜爽口。卫骁是个粗使汉子,吃起来颇有些狼吞虎咽。薛红菱在一旁看着,笑出了声。
薛红菱望向铺了一半瓦片的屋顶,感叹道,“实在是之前定下的泥瓦匠太忙了,一直都没来,才麻烦卫大哥辛苦这一趟。”
卫骁口中的瓜嚼得嘎吱响脆,乐呵一笑,“你是曲娘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说这见外的话作甚!”
薛红菱听到他提起曲千芮,笑意盈盈的面容有些僵住,她有些欲言又止,“卫大哥,你人很好,但是……”
卫骁手中又拿起一块甜瓜,听出薛红菱话中有些奇怪,爽朗道,“妹子,有话直说,和我有恁忌讳!”
薛红菱看着男人虽然黝黑,但是算得上英俊的面庞,把话说了出来,“卫大哥你又能干又热心,有手艺能养活家里,是个好男人。千芮她就是个寡妇,卫大哥你又没娶过亲,怎么就……”
卫骁听了有些不大高兴,“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曲娘子是不是寡妇,和我想娶她有什么干系!只要她没嫁人,我就会一直守着她!”
“卫大哥,你、你怎么听不出意思来!”薛红菱有些恼,又说道,“我是说你俩不般配,你适合更好的!”
卫骁语气顿时冲了起来,“什么意思?是曲娘子让你和我这么说的?”
薛红菱红着脸大声说道,“当然不是!”
卫骁也懵了,说道,“那你这样劝我究竟啥意思,我守着曲娘子也不碍着你什么事啊!”
薛红菱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碗中的甜瓜也快被卫骁吃完了,见薛红菱不说话,他也就不打算继续多问了,转身又要上屋顶去做活。
薛红菱在他转身那一刻,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说了出来,“曲千芮她、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话音一落,薛红菱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略带慌张地看了看四周。
卫骁没有回头看薛红菱,但是他扶着梯子的手像是被黏住,不过片刻,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爬上了屋顶,继续贴瓦片。
这时,曲千芮带着秦知夷来到薛红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