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眼就过,这日清早,崔黛归偷摸着出了门。
依旧是老张驾车,不同的是,这次是用的崔府马车,且带了金枝出来。
昨夜睡前她特地敷了厚厚一层面脂,脖颈手腕处都用香膏细细点过。
今日特地穿了一身藕粉缠枝纹的香云纱春衫,袖摆和裙摆上却又独独用了同色蚕丝缂丝而成,立在春日下轻柔而绚丽,腰间一根荠荷绿腰带盈盈一束,外头罩了件滚白狐狸毛的秋香色大袖袍,雪白纤长的绒毛下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脸。
到得沛国公府,门前车马喧嚣,一派锦绣气象。
崔黛归刚下马车,往沛国公府朱门前一站,便引得周围人频频回顾,目光惊艳。
本是姝色无二,又精心打扮过,莹白如玉的芙蓉面上那一双含笑的眼轻轻一瞥,便如春风拂面,撩人心怀。
官宦之家宴会繁多,彼此间都还算熟悉。门前的宾客却少有见过崔黛归的,纷纷在心中猜测,正这时门房接过名帖,恭恭敬敬报了一声:安陆侯府崔二娘子!
众人一愣,这唱名哪有唱到姑娘头上的?
后才想起来,安陆侯府与沛国公可不是隔着上代的恩怨么,如此来看,这崔二姑娘来贺寿仅代表自己也并不稀奇。
只怕是崔二姑娘同张府的姑娘交好,亦或是......安陆侯府听闻二皇子一事,坐不住了派个庶女来探探风声?
府上的大姑娘,可不正是适婚的年龄?这二皇子妃之位,当真抢手。
崔黛归压根不知门前的官司,她被丫鬟领着绕过前厅,到了女眷们所在的园子。
明明乍暖还寒的天,园子一侧雪压竹枝,可另一侧却是花开锦簇。
崔黛归一眼望过去,满园尽皆华贵少女,此时三三两两结伴,赏花谈笑。
朱门绮户,金马玉堂,沛国公府富贵可见一斑。
不过这些她都不关心。
左右没人注意这边,她小声给金枝说了句什么,只见金枝走开一会儿,便有沛国公府的丫鬟过来。
那丫鬟带着崔黛归一路穿花拂柳,尽挑那人迹罕至的小道走。
不一会儿,便听到前边传来男子高谈阔论的声音,间或穿插几声爽朗大笑。
丫鬟停在雕花门前,“前方便是招待男宾的听风堂,陆郎君稍后会去旁边的灯花阁弈棋,您在此稍后即可。”
崔黛归朝里望了一眼,听风堂还要远些,而灯花阁却离拱门不过十来步。
她只需在陆徽之过来时一不小心崴脚,便可留住他。
是以她回以一礼,“替我转告你们姑娘,多谢。”
丫鬟似乎颇为诧异,抬头看她一眼,才讪讪回去。
也是这一抬头,崔黛归才瞧出她竟是那夜的婢女。
那夜她逮着张乐容的头发扯了一把,差点叫这婢女一拳打上来。
不过最后还是自己泼了她一脸茶水呢。
崔黛归想着,面上不禁也有些讪讪。
她站在一株海棠花树前等了一会儿,再一次探身望去时,远远瞧见一个素衣郎君独自朝这边走来。
竹叶掩映间,木屐走过雪地枯枝,发出沙沙响声,一直走到灯花阁前才停下。
此际午后微煦,雪满竹枝,为来人身上渡上一层莹莹玉色,一时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他更白。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崔黛归呼吸一滞,心脏砰砰直跳。
方才望眼欲穿,眼下却踌躇不敢上前,只觉哪哪都未准备好。
那是她爱了一世的郎君啊。
那年顾晏一回上京便取得明经榜首,虽是庶子之身,却凭着一张俊逸的脸和满身才华,成为上京贵女们的深闺梦里人。
若非慑于顾侍中的身份,非要上演一出榜下捉婿不可。
崔黛归久居府中不出,也风闻此人名声。
是以父亲有意撮合之时,她并未拒绝。
岂料双方父母皆有意,却是顾晏一句“晏非良人”,草草结束。
婚事落空,虽未传扬出去,可崔黛归却叫那母女俩好一通奚落。
于是,她愈发恼怒。
碧叶便提议去城外散心。
出城时尚且晴日,黄昏时分却响起惊雷,转眼细雨如丝。
下山时春衫湿透,崔黛归坐在马车上,帘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愁丝万缕,直往她心头钻。
碧叶去买浑吞还未归,她百无聊奈掀开车帘,猝不及防遇见雨中那个瘦小的身影。
绵密细雨之中,七八岁大的小姑娘只穿了件单薄葛衣,肩上打着补丁,袖口短了一截,露出被雨水冻得发白的腕子,紧紧护住怀中的几把崭新的油纸伞。
怀中的伞阖着,不沾一丝风雨,可她头上却只胡乱顶个草帽,连件蓑衣也未披。
这是个卖伞的小姑娘。
那一瞬间崔黛归心中一刺,猛然扭过头去。
车厢内处处妥帖,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温暖而华贵,一如从前边关时那个名叫蛮蛮的小姑娘手中所握。
浑身的血似乎冷却,她竟不敢再去看窗外。
良久过后,才自嘲一笑。
这是做什么呢?
车帘再次掀开,却见远处一道清瘦萧疏的身影撑着一柄竹伞匆匆走来。
薄薄雨雾相隔,朦胧了视线。
他在小姑娘面前蹲下,伞面微抬,那一瞬间崔黛归迎上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
而小姑娘的头顶上,多出一柄竹伞。
片刻后,小姑娘撑着竹伞走远。
郎君撑伞立在细雨中。
他腰下少了个锦囊,怀中多了数把油纸伞。
崔黛归冷冷收回目光。
放下手中几枚碎银。
她索性撑了伞下去,街边浑吞摊被油渍染黑的桌面上已经摆上一碗浑吞,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而碧叶不知去向。
下雨天摊位上空无一人,唯摊主系起衣袖,围着炉子打转。
她端起碗,小口喝起来。
热腾腾的汤汁下肚,令人浑身慰贴,冷不丁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
是方才那位郎君。
他一身寒气未褪,衣摆因涉水独行而洇湿,一双眸子也似蒙上雾气,正含笑看着自己。
略显苍白的脸庞上虽似乎笼了几分病气,因这一笑反愈显温柔。
想起下山时几个登徒子的目光,崔黛归秀眉微蹙,毫不留情斥道:“郎君如此盯着一个衣衫湿透的女子,难道是君子所为?”
摊主这才发现有人来,赶来这边,张口欲言却被他摇头止住。
“是在下唐突。”
一句温声赔礼,复又撑伞走入雨中。
等碧叶回来,她已吃完整碗浑吞。
付钱时,摊主却不肯收:“方才那位郎君已付过了。”
她这才恍然明白。
竟是自己吃了人家的浑吞!
后来不久,她知晓了那位郎君的名字。
陆徽之。
再后来,这个名字伴了她一生,陪她生,随她死。
世家大族精心养成的芝兰玉树,却拼尽了性命,只为替她昭雪,替她这个死后还身负勾引公公恶名的皇室荡.妇正名。
眼前的人同记忆中的人交叠在一起,崔黛归理了理额发,深呼一口气迈开步子。
却听“撕拉”一声,轻微的裂帛声响起。
回头一看,竟是袖子被人从后扯破!
“抱歉,在下一时不慎崴了脚,还请姑娘见谅!”
年轻的公子眼中露出惊艳,扯住她袖子的手却不放开。
崔黛归的眉眼瞬间冷下来。
顾几道这个浪荡子!
“放手!”她低声怒喝。
“是崔二娘子么?今日初见不想扯坏了娘子衣裳,在下是——”
“我叫你放手!”崔黛归冷冷打断。
她用力挣扎,顾几道似乎被惊到,终于放了手。
可陆徽之已经走进灯花阁。
崔黛归气急,一脚踩上顾几道的靴子,狠狠道:“我管你是谁!拉拉扯扯的,给我滚开!”
顾几道似是没见过如此脾性的女子,当场愣住。
崔黛归懒得同他废话,剜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不料刚走到女眷这边,就被一个姑娘从身后叫住。
“崔二姑娘请留步。”
关边月急忙上前,解下腰间香囊,取出一缕针线,“方才见您袖口破了,请让我替您补上罢?片刻就好。”
似是怕崔黛归推拒,她又连忙道:“我自小学习刺绣,您这衣衫用料轻盈,浮光若隐若现,在这袖口处绣上一支菡萏,含苞待放,正和了您今日这身。”
“姑娘怎知我是谁?”崔黛归蹙眉。
“您不知道?”关边月颇为诧异。
她看着崔黛归那张脸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您一来便在宾客间传遍了,大家都知晓今日来了个穿藕粉香云纱的崔二姑娘。”
说着,她低下头去,面色惭愧,“方才见您朝那边过去,没多久顾二公子便来打听,我没多想,给他指了路......”
“都怪我,好好的宴会,给您添了这样的麻烦......我身无长物,只有这微末的绣花活儿尚能拿出手,还请莫要推辞......”
说到后边,几乎带了哭腔。
崔黛归并不明白。
即便是无心之失,哪就值当低声下气成这样?
未与陆徽之说上话,她本还有些埋怨,眼下见她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却是什么气儿也发不出来了。
罢了。离开席还早,权当打发时间了。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道:“那顾氏子是个浪荡不着调的,但也还伤不着我去。你是哪家的?如此紧张,可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关边月坐在她身旁,穿了线正仔细绣着,只细声道:“我是跟着长泰郡主来的,我叫关边月。”
崔黛归在脑中想了一圈这个名字,前世确实不曾听闻,因而也没太放在心上。
只点头道:“多谢你了。”
不一会儿,关边月咬了线,崔黛归抬袖一看。
一支小巧灵动的菡萏缀在袖口处,乳白交替着浅粉,色彩自然栩栩如生,叫人见了仿佛能闻到荷露清香。
竟是比先前还要出彩。
崔黛归满意极了,刚想赞一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嘲讽。
“有些狐媚子前脚被哥哥退婚,后脚就勾搭上了弟弟,手段比那楼里的头牌还高明。关边月,你凑到这样的人跟前去,也不嫌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