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到了。”
冷不丁的一声传来,崔黛归骤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撩开帘子,入目便是纷繁大雪,不禁一怔,“怎的下雪了?”
不是才过中秋么?
车夫搬来脚蹬,“您忘啦,刚出府没一会子就下雪啦,这上元佳节的,好不容易没了战事,您瞅瞅,连这儿都是这般景况......可不又要冻死人么!”
顺着他所指方向,东市大街上灯笼高照,摊铺店主们搓着手叫卖,呼出的白气扑在面上,连那笑意也添上几分暖意。
大红灯笼之下,商客穿梭往来,游人熙熙攘攘,然灯火未及之处,却有一小团暗影悄然匍匐在巷子口畔。
那是一块仅巴掌大的地方,积雪被踩成乌糟糟一片,露出底下的淤泥。泥地上瑟缩着同样乌糟的小乞儿,约三十来个,有男有女,最外围的瞧着不过三四岁,个个衣襟单薄,面色发白,目光惶惶。
这是战乱之中失去双亲的孤儿。
隔着幕篱,崔黛归收回目光,拢了拢身上雪白的鹤氅,走下马车。
东市繁荣,可翰墨肆内却冷冷清清,掌柜倚在柜前烘手,一见崔黛归,便热忱起来,“姑娘选什么?新出的《月下窗话》可要瞧瞧?”
崔黛归摇头,环顾一圈,轻声吐出两个字:“玉面。”
掌柜一愣,方才未发觉,眼前这姑娘......似乎不同寻常?
上元佳节出来游玩的姑娘不少,独身一人的却不多。更何况年前战乱将止,如今哪家不要仔细着些?
这姑娘通身华贵,一望便知出自高门大户。可深闺里的千金贵女,又怎会来寻玉面?
掌柜的疑心是否听错,赔着笑脸说:“倒是没有这样的书......”
“三百两,我要买玉面。”
清丽的女声再次传来,十分果断,志在必得。
掌柜的再无疑心,低头引着客人往楼上去。
木质的楼梯年久失修,踩得嘎吱作响。楼上不比底下的书铺拥挤,敞开的厅堂之中,仅有一道屏风,一个矮案,矮案前放着一个蒲团。
崔黛归不敢多看,在蒲团上坐下。
几乎是掌柜下楼的一瞬间,屏风后出来个小童,递来一张纸。
纸上写着:何人、何时。
字迹工整毫无特点,想必是故意为之,叫人瞧不出身份来。
崔黛归早有盘算,径直提了笔回复:顾侍中府长公子顾晏,一月之内。
考虑到侍中乃当朝二品大员,顾晏本人又刚从翰林擢至中书舍人,正蒙圣恩眷顾,而玉面不过是江湖杀手组织,未必肯轻易涉险行事,是以她又在纸上添上一行字:
晏之命,千金取。
笔刚搁下,童子过来取纸送往屏风后,自始至终不曾抬头,崔黛归心下稍安。
岂料等了片刻屏风后却迟迟没有回应。
室内孤灯如豆,窗外传来清晰可闻的嬉闹声。崔黛归瞥一眼身旁立着的童子,见他面容平静,垂首敛目候着,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玉面这是......不想接?
噼啪一声,油盏爆出灯花,又是一刻钟过去。
等候的时间,太长了。
崔黛归隐隐察觉到不对,背上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双手暗暗摸向腰间。
驾车的老张就在外头。
他年轻时在镖局做过几年拳师,走南闯北练就一身本事。此间又在闹市之中,若有不测她大喊一声,再持以匕首跳窗而出......
当是无碍。
更重要的是,来前她已反复推算过——
玉面同顾晏有仇。
前世她流落在外七年才回侯府,处处低人一等。受尽嫡母鄙夷磋磨,动辄禁食打骂,抄书罚跪。
冬日里十指生疮,父亲赶来探望,眼中疼惜不已,抬手便要帮忙抄写,她却拒绝了。
并非她心气高,只是父亲帮得了一次,帮得了一辈子么?
边关七载饥寒,她早已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是以憋着一口气,隐忍不发。偷偷将琴棋书画学了个遍,事事不落人后。
嫡姐做了二皇子妃,她便处心积虑接近六皇子,终于在十九岁那年如愿册封六皇子妃。
不想成婚三月,父亲冤死狱中,毒死他的那杯酒,正是顾晏亲手奉上。
而顾晏,曾与她缔结婚约。若非他退亲,只怕早已同他做了夫妻。
她身为六皇子妃却状告无门,只因彼时的顾晏深得嘉帝信重,推恩赐紫,手握宰相之权,人称“隐相”。
又过三月,父亲大仇未报,她却被嫡姐送上老皇帝床榻,一杯毒酒命丧宫中。
死后魂魄在昭仪殿飘荡三年,才知不管二皇子也罢,六皇子也好,甚至那令她作呕的老皇帝,都不过是顾晏的刀下亡魂。
天潢贵胄,同样命比纸薄。
顾晏殿前弑君,拥举成王入宫,成为大夏一百余年来唯一的太傅,年纪轻轻手握生杀大权。
权势已极,无人出其右。
即便成王登极在即,也要听命于他。
再之后,昭仪殿的林昭仪也死了,殿中再无人声。
崔黛归一缕亡魂,眼看仇人春风得意却无能为力,只能在这漆黑的殿中浑噩度日。
却在一日黄昏,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
那是闻名天下的大粮商,成王称帝幕后的功臣。他背着一个人,缓缓走向床榻,身子一歪,背上的人滑落床榻。
直到这时崔黛归才看清那张脸。
那是顾晏。
不同于从前的清贵之姿,他双目阖紧无声无息,脖颈处刀口纵横,道道深可见骨,而翻滚开的皮肉早已泛白。
听那粮商自言自语,他似乎是在城外被人用钝刀生生割破喉咙,血尽而亡。
如此残忍手段,与他曾亲手剿灭的杀手组织如出一辙。
而那组织,正是玉面。
想清楚这一点,崔黛归欲拍手称快,然而却眼前一黑,再一睁眼,便重生回到了十八岁这年。
自三日前重生回来,崔黛归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除掉顾晏。
此时距离父亲前世冤死狱中仅剩一年。与其同他斡旋,不如先下手为强,祸首一除,其余诸事自然事缓则圆。
否则任由此人蹦跶,登高权重之时,再难抗衡。
思及此她又细细捋过一遍,确定再过一月,便是顾晏将玉面连根拔起之时。
窗外忽而爆出一声巨响,璀璨烟花刹那炸开,照亮整个室内。
崔黛归晃了眼屏风后边,借着这一瞬的亮光,只依稀看出对面坐着的是个清瘦男子。
那男子似乎也被烟花惊到,侧头望了眼窗外,才执起手边的笔,刷刷书写起来。
片刻过后,崔黛归满意离去。
屏风后的男子顿时一耸肩头,松了松全身筋骨。仿佛是发现了什么趣事,迈着轻快的步伐下楼,朝着书肆后边庭院走去。
庭院中白雪皑皑,红梅点点。廊下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一壶茶,热气袅袅升腾而上,空气中满是茶香。
原本端坐着的人见他过来,捏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笑道:“上元佳节,也拿陈茶糊弄?”
“且多喝两口罢!过了这个月,别说陈茶,恐怕连陈水你都喝不着了!”
陈仲实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自个儿瞧吧,竟不知你这风吹就倒的模样,还值千金呢!”
顾晏伸手接过,陈仲实也不多说,坐下开始扒拉脸上的人皮面具。
等他取下面具回头一看,顾晏手中竟空无一物,而火炉之中,却多了一张快要燃尽的纸条。
“......”
虽知晓买凶之人必定遮掩了字迹,留着也无用。可顾晏这不紧不慢的样子依然瞧得他火大。
“这脑袋还在脖子上悬着呢,何时咔嚓一声掉下来,倒是个清净!”他哼了一声,“童叁查去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就累死我们罢!”
“累?”
顾晏捧着暖壶,时不时拨弄下炉底的木炭,廊外风雪吹进来,落在他的肩头。
他也不管覆满肩头的雪,笑道:“玉面向来是三百换一命,无分贵贱。这千两馈赠,你不想要?”
陈仲实一噎,抓了把瓜子,“等着吧,看看你是惹了哪家的好姑娘。”
“姑娘?”
顾晏随意拨炭的手微微一顿,想起方才纸上清正有力的字迹,倒不似女子笔力。
这一等,就等到了宵禁时分,童叁终于回来了。
他先拱手行礼,才向顾晏回禀道:“从书肆出去之后,那二人驾车往东市左边的几个巷子绕了三圈,后往南一路行至麒麟巷子,在巷口处分开。属下找了个小叫花子跟随车夫一直到西边进了赁车行,自己则一路暗随那姑娘,看着她进了沛国公府......”
“你可认清了?”陈忠实奇怪,“当真是沛国公府?”
“确信无疑。那姑娘赶在宵禁前回府,门房并未阻拦。”
陈仲实反倒有些拿不准了。
这沛国公府只有一个独生女,名叫张乐容,是老国公夫妇俩的心头肉,性情骄纵,与顾晏只见过两三面。
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怎会想要顾晏的命?
他偷偷瞟一眼顾晏,却见他只是点了点头,问道:“可有留人盯着?”
虽是问句,却仿佛早已知晓答案。
果然,童叁摇头,面有愧色,“宵禁之后不能行走逗留,属下着急回来禀报,未顾得及......公子,属下请即刻暗中前往盯梢!”
“不必。”顾晏站起身,神色平静,“对方有备而来,精心计算时辰故布疑阵,如今再去不过徒生猜忌。”
童叁于是愈发羞愧。
顾晏笑着摇头,“是对方太过狡猾,此行倒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能排除成王。”
陈仲实心中一惊,“局势竟已至此?成王不信你了?”
顾晏久居会稽,前年才上京城来,一来便取得明经科榜首,从翰林入仕,而后更是加授制诰,待诏天子草拟诏书,成为承旨学士。
去年底,又拜中书舍人。升迁之快,前所未有。
如此君恩隆厚,不怪成王疑心他反水。
如此想着,陈仲实犹豫道:“不如派个人去会稽?”
成王疑心一起,顾晏在上京的行动势必受到掣肘。届时成王那边的势力还愿不愿听他调遣,实在难说。
如若派个人去,一来可表忠心,二来居中联络,三来暗中监视成王举动。
他说着看向顾晏,却见顾晏只是伸出手来,廊外纷扬的雪花落在他掌心,倏尔融化。
就在他以为顾晏不会再说什么时,却见前方那道身影蓦地转身。
鹅毛大雪在他身后纷落,漫天的雪寂静无声,他一袭素袍,袖口在风雪中微微飘动,亭亭风致,竟是气度凛然。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声音也仿佛从风霜雪沫之中传来,带着同样的冷冽,“如今,是成王需要我。”
“得,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陈仲实一拍脑门,瞥见童叁还直愣愣杵在一旁,顿时嚷道:“闭店了闭店了!我这翰墨肆可不包住店啊!”
童叁这才回过神来,脑海中不禁浮现那姑娘临走前的所作所为,面色陡然变得古怪。
他迟疑地看向顾晏,忍了又忍,终归一咬牙,“公子,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