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和一些宫人一道先行的,因为皇帝皇后出行的那个仪仗啊,把我放哪都不合适,不好安排,所以干脆让我提前去。魏弃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不和我说这个安排,别人呢,又是以为他肯定亲自告诉我了,不需要他们多嘴。结果临出发时,我才知道,我要出宫了。
还给我配了仨侍卫,为首的又是老熟人了,刘初七。这兄弟问我,我是想骑马呢还是想坐车呢?
我才知道我原来还可以选啊!
*
我上次上中京街头,还是冬天逃跑那次。现在想来当时应该是魏弃之拿什么名目全城戒严了,街上没有一个人。现在这里完全看不出那时候给留了什么痕迹什么影响,又是旧日的模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卖东西的,买东西的,平平常常的生活的喧闹声。中京都仿佛永远风平浪静,永远不受灾不受难。因为这里是一个国家的都城,如果灾难影响到了这里,意味的是国家的崩溃。
我就这样慢慢闲逛。刘初七他们也不问我想去哪,只沉默地跟着。我很想命令他们走开,让我一个人逛会,但是想想他们肯定也不会听我的命令,就算了。
中京没什么好逛的,能逛的早年和魏弃之一起逛尽了。我叹了口气。在皇宫里拘了这么久,突然许我出来,还许我随便走动,我本来以为我会觉得这街上哪哪都有意思,想赖在这不走,不去灵泉宫——不想重新被关进不能随便出入的宫殿里。
结果,真没意思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不是就为了让我无聊他们才一句多余话都不和我说?王太御有时候还会和我找点话题闲聊天呢。
走神,没留意,顺着熟悉的路走,不知不觉,走到我在中京的家里来了。
这是他挑的,他说我在中京有个住处方便。他说钱回头他从我俸禄里扣。结果发俸禄的时候他就已经忘了这茬了……或者他没忘。
那年贺冬节,他不呆他家里,跑过来找我。后来韩啸云他们听说了这事,非常嫉妒,觉得我可真是被魏将军信重啊。虽然我觉得我确实是靠着他特别明显地告诉他们,他信重我,我才没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排挤。可是我觉得那次不是为了显示信重。那次他就是想来找我——找我喝闷酒。我们就坐在这里,喝到天黑。说了什么忘了,无非就是他哪个哥哥多傻【】多自以为是,哪个侄子小【】不懂尊重人对他出言不逊,这种和怎么在池阳侯和成国公的斗争中保全自己比起来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喝得走不动路了,要我别送他回家了,在我这儿住吧。我说今天贺冬节啊能回家过当然还是得回家和家人一起你在我这儿算什么事。他嘛向来能把任何道理都说得向着他。他就和我说,那个地方不是他家,我这里才是他家,他心里,我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说我每年过节都是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啊,以后他都来和我过节好不好。
我……
……
我和他说,不用,我这不是正议着一门亲吗?娶了老婆后,也就有人和我一起过节了。
*
现在知道魏弃之对我怀着什么心思后我【】再一回忆过去真是不回忆不知道一回忆吓一跳——我还在这么多事上得罪过他啊!
怪不得他好多时候莫名其妙对我态度恶劣言语刻薄,原来不是莫名其妙……不!这可不该怪我!还是他的问题!我又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嘛。
……但魏弃之肯定不认这个理。
那个册子到底都写了什么鸟玩意让魏弃之有兴趣,魏弃之有兴趣的东西可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好东西,这个【】对虐待人玩特别有兴趣……
一到灵泉宫,我先奔向卧房,把这龙床啊柜子啊案几啊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啥东西都没有。王太御要随侍皇帝,没来,现在替他统领侍候我的宫人的是一个年长的宫女。她过来问我:“将军找什么呢?”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在找魏弃之命人定做的他要拿来玩我的东西。我说哈哈哈一年没来灵泉宫倍感怀念随便看看不用管我。
她说:“妾身斗胆猜——将军在找陛下命人做的那副东西吧。”她看我呆愣的样子,微微一笑,告诉我——陛下当然知道我可能会毁物,吩咐他们藏好了,不会让我找见的。
*
我一边散步,一边思考。我想: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
人姜太公回答我: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我继续想,我现在能乘啥利,干点啥击魏弃之的不意?
……【】我不知道。
唉。这个地方还是去年小神童和桃林软禁我的时候给我住的地方,如今只留洒扫的宫人在。区区一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剧变,怎么感觉比过去十几年还多……
我正驻足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院子里洒扫的宫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我,一愣。我看到他是谁,也一愣,脱口而出:“怎么是你——梁常侍原来您还活着啊!”
呸呸呸,哪有这么和人打招呼的。我咳嗽一声,疾步过去。“啊对不住梁大人,之前在……”我卡住了。叫小神童,不妥,叫先帝,好像也不妥,叫陛下更不行,叫段玖好像也不对劲。我只好说:“我之前在赵大人身边没见着您,就以为您……您还活着,真好!真好啊!”
梁常侍笑笑。他老了好多,都快赶上王太御了。
“奴如今不是常侍,只是行宫一小小仆役。”他说,“奴名谨,字守伦,将军叫奴什么都行,莫再叫奴大人,奴惶恐。”他还要跪下来拜我,我连忙拉住了他。完了才发觉,真尴尬,没什么话可说了。我想,怎么能立刻告别还不让人梁常侍觉得我是看不起他呢?尚未想出结果,听见梁常侍问我:“赵大人还活着?”
“活着。”我点头,接着又想到,赵之现在怎样,我还真不能确定。于是补充说:“反正他们出宫时,赵大人还跟着他。现在怎样,我也不清楚,但想来,没有消息就是性命无虞吧。”
他笑了,接着又不笑了。他说:“谢谢将军愿意和奴说话……将军,尚不知奴做了什么吧?”
“啊?什么?”
“奴是叛徒。”他说。
这消息确实让我诧异,但也不是特别震惊。这个,魏弃之嘛,很擅长做这种事,这种事做得很多。梁常侍没顶住压力,投了,不算新鲜。他活着还得说是他幸运呢,更多人是因为想活叛变了结果最后还是个死。
但是我肯定不能拍拍他肩说没关系人想活那是人之常情。我最终只憋出来一句:“哦,这样啊。”
梁常侍默默看着我。我惭愧,我知道他大约是在想:真不愧是反贼调教出的反贼。
其实我觉得,我这样还真不能说是魏弃之调教的。魏弃之正经教我的可都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我就这样一心中没有大仁大义的人,怎么努力也努力不成个正人君子。
梁常侍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扫帚,又开口了:“我不只是想保自己的命,也是想保他的命才叛的。”
也不是很意外。魏弃之的手段,让你觉得你这样做是对自己以及自己的主公最好的选择……实情差不多是这样,和他明面硬刚绝不服软的人他也斩草除根绝不留情。
“他是个很苦的孩子,”梁常侍继续讲到,“一个人在这儿长大,总是生病,躺在屋子里,聪明早慧,爹娘哥姐没有一个会来看他。于是他便把身边的近侍奶母当成爹娘兄弟。一次说什么,‘孙郎是我父,周嬷是我母,赵生是我大哥哥’,真是不成体统啊。”他摇摇头,却笑起来,就像个慈爱的长辈会做的那样。
我正疑惑,孙郎周嬷是谁,没听说过。后又听见这个熟悉的赵,脱口随便附和了一声:“怪不得——当时赵大人九死一生回来,他可高兴来着……”
“赵生不是赵大人,”梁常侍说,“是赵大人的亲哥哥。”
这话顿时勾出了一些被我忽略的记忆……小神童当时和赵之说什么……他害死了他哥哥……
“那年,玖郎开始背文选,自负才秀,模仿着写了篇赋文呈给桓帝,希望能被父亲重视起来……”
得到的回应是,爹派人过来,说他妖异,说他这么妖异是身边人没引导好,把那批宫人杖杀,换了一批。
赵之那时说:孩子给自己的父亲写思父的文章,怎么能说孩子诡饰妖异。
“他们告诉我,赵大人已然先一步背叛,只等时机成熟,手刃他为亲兄报仇。我信了。我竟然信了……唉……”
……赵之那时候说:他恨过小神童。
“将军有次骂我们,皇宫禁苑,没见过人与人真情挚意……奴原来因为将军出身,轻看将军见识。将军大智,是奴贻笑大方。”
信情谊还是信理义,他信了后者,信错了。
*
*《六韬》武王曰:敌知我情,通我谋,为之奈何?太公曰: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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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梁守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