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最近睡得太饱了,白天根本就没有困意。我呆着呆着,又想到那酒,还有大半壶呢。
我坐起来,想,魏弃之应该走了吧?
……嗯,魏弃之没走。他坐在案边,用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他回他府上睡不好吗?非得在这儿睡吗?
不过他睡了好。我看着他手边那壶酒。
然而,我靠近他时,他突然开口了。
“你觉得我恶心。”他说,“你当着他们的面,说我恶心。”
我微微皱眉。我骂他那么多次,早就记不得什么时候当着谁的面骂过他恶心了。我只是想来喝酒,不想听他说话,所以就不理他,一伸手,把酒壶拿过来——已经空了。
我不信邪地晃荡一下,真的空了,一滴都没了。我仔细看看魏弃之——他脸颊好红。原来他不是困了,是晕了。
他还叫我不许喝那么猛呢。他可真行……
我突然听见一声抽噎。
我震惊地看到,魏弃之,哭了。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魏弃之继续说。
这个魏弃之啊,向来是他让别人哭,从来没有别人让他哭……我看着他明晃晃地沿着面颊的流下来的眼泪,心里头感觉是真的怪,比第一次被他亲还觉着怪。
可是接着,又觉得很生气。他欺负我,他有什么可哭的?
“……我以前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说你的不好。”我说,“谁叫你非要让我恨上你。”
“你以前就看不起我。”他说,“你可怜我。”
我听他前一句,刚想说你个狗东西我以前什么时候看不起你我还崇拜过你呢!紧接着听到后一句,愣了。我没想到我那时候心里悄悄可怜他,他居然都知道。
所以,他要这样折辱我,是因为这个吗?他心高又小气,记恨我可怜过他……
“你施舍我。”他又说。
啊?谁?施舍?谁?
我看着手里的酒壶:这么些酒,能让人醉到这个地步吗?
“你想走,你就走了。你想过我吗?你没有。”
我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你喝多了。”我试图让他清醒一点,“出去吹吹冷风,醒醒酒吧。”
他放下手,抬起头,对我微笑起来。
“嗯,我是喝多了——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
忘了谁说的,权力使人有病。我看魏弃之现在真是天底下最有病的人。
*
魏弃之说让我滚,但这地方毕竟是我正住着,最后是他自己滚回他在中京的府邸,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人。不见他,我也清净。要是能也见不到曾昌仁,我就更清净了。这个姓曾的啊,其实我自己没觉得自己有啥大毛病,他却总是一副眉头紧锁,好像我有什么大毛病的模样,真是烦。
这天,我正不耐烦地听他老一套规劝,就听见王太御过来跟我们说,我有客人。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桃林公主的禁足解了吗?但是又感觉,解了她也不敢来这里碰魏弃之的霉头吧。
那人走进来——原来是刘十九!
我还没说话,反而是姓曾的先开口:“您怎么来了。”
刘十九起初见到曾昌仁,一愣。不过听到他的问话,很是坦然。
“今天贺冬,”她说,“倒是曾先生,不回家陪妻儿吗。”
“啊?今天贺冬吗?”我说,“老曾啊,上次看您对老婆缝的衣服那么珍惜,还以为您挺顾家,没想到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却不回去啊!”
总是我听他说我不爱听的话,终于也轮到他听我说他不爱听的话了!
“某每天都回家,不缺这一天的假。”姓曾的板着脸说,“十九统领怎么不回营里过节呢?”他看着刘十九提着的一包东西,“您有魏大人的命令吗?”
“刘将军与我有师徒之谊,魏大人知道。”她说,“贺冬节至,拜会老师,魏大人不会不许。”
姓曾的闻言,眉头紧锁。这时候王太御过来打圆场说:“十九统领有心了,快坐下暖暖手吧。”
姓曾的看了他一眼,不再提出异议,向我告辞。路过刘十九的时候,特别明显地叹了口气。刘十九面色如常。
他走后,我低声问刘十九:“你是自作主张过来的?”
“不算是。”她回答我。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胆肥了。
“我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了,请您放心,我心里有数……魏大人心里,也有数的……”
这么说,那倒也是……但是这又提醒了我她身份的尴尬之处了。她好像也察觉这一点,连忙扬起一个笑脸,把她的包裹摆到桌子上,絮絮叨叨说起来:“我没多少钱,只能给您送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确实都是小玩意,但真是五花八门,看得出是她执行任务到处跑的时候搜罗的东西,景州的剑穗,凉州的玉佩,灵州的木雕,胡人的护身符……
“今天贺冬,是个与家人共度的节日,”刘十九说,“我和您并非亲眷,可在我心里,是真的把您当做亲人一般看待。所以就想,今天一定要来拜会您。”
我挠挠头。我自己其实觉得自己当不起她这么看待的。她那时候年纪太小,滴水之恩,也看得特别大,记住了;后来和她流浪,表面上是我保护她,其实是她照顾我;后来好多事情也是,是她在使劲找机会对我“报恩”,我不仅什么都没干,有一次还差点杀了她……再加上魏弃之编的那些故事……其实我根本没做过什么。
“这样说,可能有唐突之嫌,”刘十九对我说,“但还是想对您这样说:您不是孑然一身活在世上。”
*
她走后,王太御过来问我,桌子上的东西是收起来还是摆起来。
“这……能摆出来吗?”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我还想藏哪才不让魏弃之看到呢。
他笑笑。
“魏大人前几日是来和您过节的……都是老奴不周全,引得二位不欢而散。还是魏大人体贴,这不是十九统领就来了。”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他,这怎么会是他的错。可是这么些时日,我已经摸清了王太御的脾性,他未必真觉得是他照顾不周,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
他看我不说话,又添了一句:“怕您节庆觉得孤单啊。奴本来还和曾先生说,能做的只有不在您跟前提贺冬的事了。”
“你怎么肯定这是魏弃之的意思呢,”我问,“为什么不是刘十九自己的意思呢?”
“刘将军,在这个地方,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会只是因为某人‘自己的意思’——不然,是活不长的。”
我一愣。简直就像回到很久以前,魏弃之教我什么是人情世故的时候。但我本来以为,我虽然不擅长,可也早就也能明白这些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发问了:“难道我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只因为某人自己的意思吗?”
他呵呵地对我笑笑,不说话,俯下身,把桌子上刘十九的礼物包回包裹。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但是接着就听见他低声说:“要是没有魏大人的意思,您已经死了;要是只有魏大人的意思,您不会被废掉武功。”
“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好了。”我说。
他轻轻摇摇头。
“人不得所欲,才暴戾;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反而会显出柔善的一面。”
我微微一愣,接着恼火起来。我感到他是在暗暗说我自作自受,是因为我和魏弃之杠,不顺服他,我才会变成这样。
“你知道什么?”我忍不住说,“您以前在先帝御前侍奉,根本都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王太御叹息一声。
“奴在桓帝御前侍奉,看着帝后彼此怄气,成千上万人为他们的怨愤而死,最后他们自己也为这怨愤丧命了。这样的事,奴不想再看一遍。”
戾太子之乱的始末,我听过很多版本。那时候魏弃之带我去中京,怕我说错话,闲的没事就要和我说一说这一派怎样看,那一派怎样看,要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场会有不同的因果。把因归到先帝和文后的感情关系上,我是头一次听。
“怎么会有夫妻因为吵架,搞成那样。”我不太相信。
“奴早先就说过——这就是至尊之人的怒气啊。”他说,接着拿着收拾好的包裹,问我,“您要收起来,还是摆出来?”
“收起来吧。”我说,“放在一个……我随时能找出来的地方。”
他应了一声,正要走,我又叫住他。
“我那天回来时,遇到了桑瑕公主殿下,”王太御并不惊讶,静静地听我说下去,“她和我说……魏弃之恐惧……说如果我不爱他,他会死……您怎么看这些话呢?”
王太御垂下眼睛,笑笑。
“五娘早就疯了,疯子说了些疯话,将军何必挂念于心。”
“可我觉得她不疯。”我说。我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看他这样子,便摆摆手:“算了……”我不想为难一个老人。
“奴曾经听说,玖郎对您说,那些大家都知道而您不知道的事,他愿意为您解惑。”王太御突然说起旧事,还笑起来了。他这次的笑和他平常的笑不一样,不是那种安抚人的,他习惯性摆出来的笑,而是真的因为想起了晚辈的言行,作为长辈的那种觉得好笑、新鲜,又有点有趣的笑。“奴向来觉得,孩子在太小时就露出格外聪明通达的样子,不是福寿之象。”
我很奇怪,他这样一个说话藏着掖着的人,怎么突然学起了段家的那几个,不拿人家当外人,莫名其妙就开始说心里话。
“其实,说出来告诉您,也没有什么不行的,”王太御说,“奴觉得五娘不是在说魏大人,而是在说她父皇。将军知道为什么桓帝当年只叫她来侍疾吗?因为——她是他们亲生的嫡女。”
他这话只说到这,我应该是不明白的。但是我想起来桃林公主和我说过什么,陈皇后那个故事,揭了帝后的阴私……武帝第一个孩子出生,不是陈皇后生的,武帝骗她,那不是他的孩子,他没睡过那个女人。
“陛下想见皇后殿下,”他说,“可是又怄气,不愿去见。所以叫五娘侍疾,与她说许多话,然后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可是终究没能和解。”
我觉得费解。和解?怎么和解?太子是文后的爱子,端王是先帝的爱子,太子杀了端王,先帝震怒,加派兵力围剿,太子丧命。端王世子暴毙,明面上的说法就是:文后怀恨在心,虽然禁足深宫,还是设法送出爪牙,毒死了端王的独苗。
“皇后殿下自缢,不是畏罪,而是知道,”王太御叹息般地说,“陛下……是会因此而死的人。”
我目瞪口呆。这不是我知道的先帝和文后。而且就算不想那是先帝和文后,换个说法,告诉我陈皇后的真实结局是——因为陈皇后自缢,武帝跟着很快也病死了——我也不能理解啊!完全说不通啊!他都那么对她了,摆明着逼死的架势,却还指望人家苟活下来给他当没有任何地位的爱宠吗?
“陛下和皇后殿下那样的夫妻,世间少有,”王太御最后说,“魏大人对您是否也到这种地步,奴不能肯定……只是奴觉得,要是当初陛下和皇后殿下,能在想见对方的时候直接去见,想与对方说的话直接去说,大概后来,不会死那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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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考虑起,有没有一点可能,我去好好和魏弃之谈一谈,求一求他,然后他会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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