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完课,皇帝说晚上请我吃饭。吃饭就吃饭吧,他一走就来好多人,叫我沐浴更衣熏香梳头的,我说陪陛下吃饭要这么麻烦吗,为首的太监把眼睛一瞪,说我好僭越,陪陛下吃饭怎么可能是叫我跟去走亲戚似的随随便便就去的!
我想也是。终于折腾到晚上,换上一身新衣服,有人领路带我……穿过了一扇之前不许我通过的门……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宫室前,桃林长公主和皇帝正好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明晃晃的灯火里,长公主打量我一番,说:“这么一看,将军也挺英俊的。”
“这……殿下能不能告诉臣,这是要……”
“将军又不真是痴呆,还需要告诉什么?”长公主说,做了个手势,“将军是陛下的老师,请从陛下先行,妾随你们身后。”
皇帝拉住我的手。
“先生,走吧。”
我跟皇帝走进大门,坐在席内的人纷纷起身下跪,说着恭迎陛下。只有一个人不用起身,不用跪。
魏弃之放下酒杯,看着我。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惊天大的消息放在他面前,他也能从从容容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此刻他却这样无礼,对天子的驾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他只是看着我,嘴角慢慢牵起,那实在不能叫笑,我觉得他正想着要把我的皮就地剥了。
“先生请坐这儿。”皇帝指着正对着魏弃之的那个在主席右边的位置和我说。我们身后,桃林公主对满殿跪着的人说:“诸卿免礼,今天是私宴,诸卿可放自在些。”
一片称是的声音,大伙都落座了。我不敢抬头,盯着自己的案几上的菜品。可就算不抬头,也能感到魏弃之灼人的视线一直戳着我脑门。
“先前大将军不在国内,没能向您通报一声,”桃林公主说,“陛下仰慕骁骑将军勇冠三军,让妾请刘将军来灵泉宫教他武艺。妾见刘将军并无要务在身,便邀刘将军过来——可是,终归是擅动了您的属下,妾向大将军告罪了,但愿没坏了大将军您什么事情吧?”
“殿下说笑了,”魏弃之说,“臣是大昭段氏之臣,臣的属下,自然是大昭段氏之臣属。武夫所事,不过沙场军务,既然未点骁骑将军带兵出征,他就是闲居无事。若骁骑将军能得陛下和殿下的赏识,来灵泉宫为陛下和殿下效力,是骁骑将军之幸,也是臣之幸。”
“妾尝闻大将军对刘将军信宠甚重,一日不在身边,就要时时挂念。现在将军已经回来,妾与陛下自然不好继续占将军了,明日就放刘将军回大将军麾下,大将军看可好?”
这是什么……拿我送给魏弃之献殷勤,示弱服软吗……
“殿下平日总是太拘着陛下了,难得陛下挑了自己喜欢的老师,怎好叫臣这就把人拿走?且学武与学别的一样,都要学到老师的全部本事才可出师。骁骑将军的武艺有口皆碑,纵陛下天资聪颖,也要学个几年吧?请长公主殿下不必急着还人了。”
魏弃之还不乐意要……也是,我算什么东西啊,值得他承段氏姐弟的情……
“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皇帝这时候突然插嘴道:“我听刘将军说,他与子稷哥哥有了嫌隙,果真如此吗?”
……我……【】啊!
桃林长公主说:“这是陛下梦里梦见的事吧。大将军勿怪,陛下近来多梦……”
“阿姊何必遮掩?这事有什么不能问的?”
公主于是不再出言。
我听见魏弃之对我说:“阿信好不懂礼貌,怎么不好好教习陛下武功,倒是偷懒闲聊,和陛下抱怨起我来了?”
“子稷哥哥不要责怪先生,是我看刘将军整日魂不守舍,才问出这事来。子稷哥哥曾同我说,若真是足够可靠的好朋友,就算一时因为各种原因有了嫌隙,只要双方肯各退一步,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我听见倒酒的声音。
皇帝站起来,说:“我看骁骑将军很愿意退这一步,却无颜向大将军开口,故此刻自作主张,替刘将军向大将军开口赔罪。请大将军今天看在朕的面子上,和自己的好朋友重归于好吧。”
我抬头,看见魏弃之看着我,那目光中是杀意和痛恨。
他站起来,看向皇帝,脸上顷刻就换了副表情,一派温文尔雅地模样。
“陛下如此美意,叫臣好感动。这杯在此敬谢陛下。”他一饮而尽,又斟一杯,冲着我。
我只好也头皮发麻地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大将军,良之前惹您不快,现在已经知错了,恳请您的原谅。”
我喝光杯中酒。这酒是上好的酒,喝着却叫我特别不是滋味。
我看见魏弃之对我冷笑。
“阿信总是把我想的那么坏,”他说,“我何曾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何况阿信与我同袍十余年,阿信做什么,我都能原谅的。”
他也饮尽了杯中酒。
桃林公主站起来,拿过皇帝手中的酒盅。
“陛下不能饮酒,妾来替陛下饮。”她说,“魏郎与刘郎都是我大昭英年俊才,妾一介女流,不知如何调和此事,还是陛下天真无邪,竟解此局。妾见二位言和,心中欢喜,现饮三杯:一祝二位大人协力断金,沙场无敌;二祝陛下龙体康健,早日秀成;三祝大昭人才倍出,江山永固。”
*
这顿饭,我全程基本一直就吃饭,歌舞丝竹上来了抬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一抬头不就对上魏弃之那阴森的视线了。
说是私宴,结果还是聊了一大堆公事。我于是知道魏弃之这次是得胜回来了,明面上辰国亡了,实际上辰朝的窦氏皇族没有尽诛,而且一直有反抗势力藏在暗处,还没抓住他们的尾巴。不过大将军说了,连年征战到现在,是该稳一稳,养一养,降降税,叫百姓喘口气。
长公主说是是是,对对对。
接着大将军就开始给他的人要赏赐,这个杀敌有大功,那个运粮有大功,这个该升官,那个该封爵。
皇帝说是是是,对对对。
开始说些稀碎的事。这个人该不该升,那个人该不该降。魏弃之和皇帝大部分时候不参与争论,是他手下面的人和长公主拉扯,但是他俩一发话,其他人就都说是是是,好好好。我听来听去知道了……哦,原来这位是魏弃之的人,那位是皇帝的人……
再往后,朝局的事没什么可说了,他们就说起中京都谁又办婚礼谁又生孩子谁又写新诗谁又作新曲的……我……我为什么就非得在这儿坐着啊!
终于,这个妖怪神童小皇帝卖完我后,知道给我点好处了。他发话说,先生是不是不胜酒力?来人,带刘将军去吹吹风醒醒酒吧!
我一出去,就要回住处去。那个太监装模装样劝了几句,就叫个提灯的宫女带我回去。
月明星稀,黑灯瞎火,阴风阵阵,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突然有人勒住我的脖子,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路旁假山后面。
我挣不过他。我听见那宫女叫了几声:“刘将军?刘将军?刘将军,您是想自己清净清净吗?别迷路了就行。”
竟然,就不找了,走了。
魏弃之在我耳边笑。
“听说,阿信见着十九了……她肯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给你知道了吧。”
……我以为在皇家行宫,魏弃之会顾忌着点呢!!!
我无比绝望。我知道,皇帝和长公主不会管这事。魏弃之要取我性命没有人会阻止他。等他剖完我的心,叫我曝尸此地,皇帝和长公主没准还要帮魏弃之遮掩呢,指不定又编出什么,演出什么来。
我觉得透不过气。
我以前读那些著名的将军的事迹,读他们攻城夺地,智勇无双,好厉害,好佩服,可每每看他们的下场——夺权的夺权,降罪的降罪,不是君王赐死就是孤愤而终。他们已经是生死关头刀山箭雨里冲出来的人,已经是号令着千军万马的将士杀人盈野的人,祸患到自己头上时,还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旦权势不如人,管你多骁勇无敌,该被弄死,就要被弄死。
哪里有一条生路呢?并没有……被抓到了,就是没有了……
我没心气继续挣了。爱咋咋地,随他剖心剥皮。反正爷也就是受一晚上折磨,到太阳升起前,他肯定得把我弄断气。
“哼,以为我会相信你服软?当我看不出你有多不情愿——”
他捂我口鼻,勒我脖子力气越来越大。我觉得越来越难受,头里发晕。
感觉短暂地断片了。下一秒我发觉自己跪在草地上大口喘气,魏弃之抓着我的头发。我的发冠已经叫他拆开了。
“阿信真可怜。”他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头皮。
他让我仰起头来看着他,月光把他的笑容照得清楚。他另一只手正在解他自己的腰带。
【】
“这就是,当了条坏狗的下场,”他【】说,“刘良,你若是一直忠于我,本来可以……”
【】我终于抵不住反胃,真的吐出来。
魏弃之拿出帕子,擦擦他自己,重新整好衣衫。然后他抬起脚,踩中我的头,把我踩进我吐出来的那滩东西里。
“阿信这副丧家犬的模样,还真叫我不忍心了结你——想再多看看。”
我去抓他腿,他便踩我的手,靴底慢慢用力,钻心地疼。
他要废了我的手。我提枪握箭,挥刀挽弓的手。
我心里恐惧,顾不得死到临头,手废不废没什么分别,脱口而出:“别——不要——”
魏弃之应声,真的停住了。
我在那一刻,想起在那个囚室里,他和我说……阿信求我就用……
“求……求你……子稷……”
他抬起脚,然后我的脸狠狠挨了一踹,感觉满嘴又是酸味,又是血味。我的脸又痛,又烧。有一部分是惭愧。我觉得自己这副做派好难看。
“你不要再玩了,直接杀了我吧。”我心里觉得难受,哽咽起来,“我没当过你的狗,没忠过你……你们中京都,都是【】!爷不乐意陪你们玩!你杀了我吧——”
“阿信,醉了。”魏弃之说,接着高声喊道,“梁常侍,刘将军醉了,躺在这儿说胡话。”
我听见有人踱步过来。那是皇帝身边常跟着的一个太监的声音,说:“哎呀,刘将军真是,平时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甩开下人瞎逛,今天喝成这样,怎么还这般不知轻重——来,将军,小人扶您起来。”
我看见有人提灯过来,灯火照亮了此地。魏弃之负手站在那,仪表堂堂,淡淡地笑着。
“阿信,这是天子禁苑,注意点自己的礼数,你自己遭耻笑也罢了,却是连累了我,让陛下和长公主殿下以为,我堂堂辅国大将军竟这样御下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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