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婉从未见过表舅如此冷峻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忧地看向许承义。
许承义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你带言明先上楼睡觉。”
林清婉点点头,牵着顾言明朝楼梯走去,却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追随着许承义的背影。
直到他和表舅一起走进了一楼的主房,木门“吱呀”一声合上。
安顿好顾言明入睡,林清婉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辗转反侧,心跳如擂鼓,脑中乱成一团。索性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表舅的卧房门口,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房内,一丝微光从门缝透出。董秀梅坐在床头,低声啜泣。
她的脚边摆着一个旧木箱,盖子半开,露出几件叠好的衣物。
许承义恭敬地站在一旁:“父亲,叫我来是何事?”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父亲放心,只是些皮肉伤,无碍。”
“孽子!”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许文德的手猛然拍向桌面,厚重的木桌震得微微颤抖,茶盏中的水晃出一圈涟漪。
“这种时候了,还敢带着你表妹出去乱跑!万一出了事,你担得起吗!非得丢了命才算完!”
许承义垂下头,双手垂在身侧:“孩儿知错。父亲要打要罚,全屏处置。”
许文德抬起手,半晌悬在空中,终究放了下来。
他背过身,深吸一口气,颓然坐下。
“当初,你拒绝留在上海,非要去北京大学,我就不同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是执意要走。现在倒好,又学别人参加什么游行,惹得全国上下鸡飞狗跳。”
许文德抄起桌上的《申报》,狠狠拍在许承义面前:“你们这群年纪轻轻的孩子,以为自己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可你看看,报纸是怎么说的。”
许承义伸手接过报纸,一张黑白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中的他,手持横幅,站在人群前,身后是狼藉的街道、抛弃的书本和旗帜,和正挥拳殴打学生的士兵。
只见照片旁赫然写着:
「北洋政府密谈日本二十一条,京城学生涌上街头,发起抵制日货集会。」
「此次游行事件之首,实为北京大学学生许承义。此人年少狂妄,鼓噪学界,联合多校学生抗议,以“抗日”之名行动荡秩序之实,意图阻止政府签约。然而,此等举措非但未见成效,反而引发街头骚乱,民众亦受波及,怨声载道。」
「据悉,许某事发后纠集一批学生秘密潜逃,南下上海,逃避问责。此等行径,不仅无益于国家兴盛,反添民众恐慌,实为学界之败类。」
「北洋政府对此高度重视,将全力追查幕后煽动者,依法惩治。现通令缉拿许某及其同党,务必速报其行踪。凡有包庇、隐匿者,一经查实,按同罪处理,决不宽贷。」
「民国四年三月廿一」
“胡说八道!”许承义愤怒地把报纸摔在地上。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如今举国上下都在通缉你们,尤其是你!”
门后的林清婉屏住呼吸,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表哥自小温和稳重,又会念书,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怎么突然就……
“孩儿不孝,连累父母。”许承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孩儿明日便会和同学离开,日后不会再牵连家人。若有人问起,就说从未见过我。”说罢便起身离开。
“等等。”许文德站起身,“眼下局势这般混乱,你还能逃到哪里去?我已经托人弄了一张下南洋的船票,一个时辰后开船。你母亲已经替你收拾好了行李,黄包车就在外头,今晚,你必须走!”
——表哥要走了?
“我不走!”许承义骤然抬头,眼神炽烈,“外敌不除,我绝不苟且偷生。”
“你……你这孽子!”许文德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忽觉头晕目眩,脚步踉跄着又重重跌回椅子,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文德!”董秀梅赶忙上前扶住,抹着眼泪转头哀求,“承义啊,你就听你父亲的话,先去南洋避一避,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算妈求你了,好不好?”
“妈,我怎能抛下我的同学,独善其身?”
“你这是要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和你娘,后半生无依无靠吗!”
许承义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沉默良久。
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千斤之重的巨石,沉闷得令人窒息,连呼吸都用尽全身力气。
他缓缓跪下,双手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父亲,母亲,孩儿对不起你们。孩儿已立下遗志,誓以此身护我山河。”
“明日一早,我们便会离开上海。”
“请父亲、母亲莫要为孩儿担忧,多多珍重。”
说罢,他转身迈步向门口走去。
一步一顿,似有千钧重担,又似踩在刀刃上。
走向门口的路,竟像有千里万里这么长。
-
门外,夜风灌入,寒意刺骨。
身后传来母亲的哭声,低低的,隐忍的,像一根根针扎在他心头。
许承义一转头,发现一个同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身影倚在门框,瘦弱的身子在夜晚的冷风中微微抽搐,双肩不停颤抖。
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动,终于忍不住落了一滴清泪,强忍着,摸了摸林清婉的头。
“好啊,你这小丫头,不睡觉跑来这儿偷听。明天眼泡一准儿肿成两颗核桃。”
“表哥……”林清婉哽咽着抬起头,眼里蓄满泪水,“你就听表舅和表舅妈的话,好不好?”
许承义微微一怔,心骤然一紧。
“我都听到了,他们到处都在抓你。表哥,我想你平平安安的,不想你死……”
看着她为自己担心而哭得泪眼婆娑,许承义直觉心如刀割,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拧住、掐住。
他迟疑了一下,抬起双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手落在她的背上,缓缓地拍了拍。
“傻丫头,咒我是不是?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平平安安。”
“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去北京,吃茯苓饼吗,我还要带你逛护国寺,去冰封的什刹海滑冰,看雪落在琉璃瓦上。你不是最喜欢雪后去放风筝吗。”
“好了,不许再哭了,快回去睡觉,听话。”
“嗯……”林清婉埋在他怀里,含着泪用力点了点头。
她抹了抹眼眶,转身正要往楼上走去。
“清婉——”
他叫住了她。
“明天,再给我做一碗米酒甜汤吧。”
-
天色微亮,这座沉睡的城市尚未从夜梦中苏醒,街巷里空荡无声。
许承义和学生们正在做离开前的准备。几个女学生帮着董秀梅整理铺房,打扫院子,添好炉灶里的柴火,男学生们用铁铲将药炉里的余灰清理干净,又把未烧完的柴火码整齐,屋子顿时恢复如初。
街上人迹稀少,薄雾中偶见三三两两的早起劳工。许承义拿了一把煤灰,仔细地往每个人脸上和手上抹了一层,又让他们换上补丁斑驳的旧衣。
“现在沪宁铁路那边,巡逻队正换班,警戒较松。三等车厢人多且杂,我们伪装成劳工模样,不容易引起注意。一会儿大家跟紧我,别掉队。”
“承义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章佩兰低声问道。
“去南京。那边相对安全,我会想办法和当地的朋友取得联系。等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许文德已经替赵怀远拆了绷带。他活动了一下手臂,尽管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行动已无大碍,皱着眉问道:“不和上海的学生联络了吗?”
“早几日我已托人送了信。他们收到后,自会继续行动。”许承义顿了顿,“眼下,我们必须确保自己安全撤离。到了南京,暂时隐匿身份,待风声过后再行动。”
一行人收拾妥当,站在门口准备出发。
“走吧。”许承义说道。
赵怀远弯腰作揖:“伯父,伯母,感谢你们的收留和照顾,改日再来看你们!”
“等等!”董秀梅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几包油纸包好的药,“承义,承义,这些你带上,路上总是有用的。”
许承义接过,分量沉得让他心头一颤。他抬头看向母亲,无奈地笑了笑:“妈,路上不好带,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傻孩子,多备些钱总是好的。”董秀梅一边塞进他怀里,一边叮嘱,“万一遇到有人刁难,就给他们。这些药是换绷带用的,还有防风的草药,夜里别受了寒。”
“孩子们,路上千万小心,到了南京,安顿好,就写封信报个平安……”董秀梅声音渐渐哽咽,眼圈泛红。
许承义沉默片刻,将钱袋和药包揣进怀里,轻轻抱住母亲:“知道了,妈。你和父亲也要保重身体。”
他目光扫过院子,四处寻觅,却没见到父亲和林清婉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黯然。
“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他藏起眼中的落寞,低头整理肩上的包袱,“帮我和父亲说声……承义没尽孝,等将来再补过。”
“等一下!表哥!”
林清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酒甜汤,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喏,你不是说你想喝米酒甜汤吗,我一大早给你熬的!”
汤面泛着淡淡的酒香,几颗枸杞浮在琥珀色的汤水上,煞是诱人。
许承义笑着接过,一口一口缓缓喝着。
”哎,清婉妹子!”赵怀远不满地嚷道,“怎么只有他的份儿啊,我也想喝米酒甜汤,我还没喝过呢!”
许承义瞪了他一眼。
“那你等着,还剩不少,我再去厨房给你盛一碗来!”林清婉笑着,又转身朝厨房跑去。
林清婉前脚刚走,许承义默默地将碗递给赵怀远。
赵怀远愣了愣,看了许承义一眼,倒是不客气地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
刚咽下,甜腻的滋味瞬间填满口腔,只觉得嗓子发紧,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连忙抬手捶了几下胸口。
“咳咳——嚯,这汤齁得,真得打死个卖糖的——”
许承义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看了赵怀远一眼,随即收敛神色,对董秀梅说道:“妈,我们真该走了。清婉忙了一早上,别叫她了,让她多歇会儿吧。”
“大家跟我走,注意安全。”他说道,带着众人朝门外走去。
董秀梅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渐行渐远,泪水无声地滑落。
“汤来啦——”林清婉端着另一碗甜汤跑出来,却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
她愣住了,脚步顿在原地。
——表哥已经离开了。
——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
她低头看着那碗散发着香气的甜汤,汤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的心中浮起一阵沉甸甸的落寞。
他会平安无事吗?
万一他被抓起来怎么办?
她要怎么去救他?
思绪翻涌,林清婉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院里和许承义追逐嬉笑。
那时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稳,长沙的院墙挡住了外界的纷扰。
若表哥愿留在表舅身边,虽不能说是荣华富贵,却可平安衣食无忧。
可为何,他宁愿舍弃这一切,情愿过上动荡的生活。
她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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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秀梅推门进屋,便看见许文德伫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信纸,微微发颤。
“孩子都走了,你也不出来送一送。”
许文德没有作答,将信递给她。
“承义留下的。”
董秀梅接过,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伏在许文德肩头,失声痛哭。
许文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许承义离开的方向。
十几年前,他也曾逆着家人的意愿,从长沙只身南下。
他舍下祖辈流传的田产与商号,辞别了父母早已定下的姻缘,独闯这座既陌生又繁华的上海滩。
他的父母也为此痛心疾首,正如现在自己对许承义一样。
故乡一别,已是数十载光阴。
而今的许承义,也踏上了这条远行之路。
只是这一次,他比自己走得更远,为了更高的理想,义无反顾地奔赴远方。
时代不同,选择相似。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走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肩负的使命。
许文德敛了目光,长叹一声,心中苦涩,却又感到深深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