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碧棠没有犹豫多久,还是同意了这桩交易。
她点点头说:“好,这份工作我要了。”
中年男人难以抑制脸上的喜色,他朝贝碧棠伸出手,意思是给钱。
贝碧棠小心谨慎地说:“没有什么介绍信之类的吗?”
中年男人板着张脸,说:“你这是类似于顶班,哪有什么介绍信。三天后,你早上八点之前,带着户口本到菜市场那边,跟门口带红袖章的人说,你要找一个叫李桂芬的人,他自然会带你去,接下来手续一办,你当天就可以上班了。”
贝碧棠还是有些迟疑,中年男人有点生气地说:“你放心,我可是有工作单位的,又住在这附近,我还能骗你不成?!”
贝碧棠只好说:“那你在这等我,我回家一趟拿钱。”
贝碧棠回家从自己藏钱的地方,掏出所有的钱出来,数出四百块,数了三四遍,用布包装着,避开所有人,拿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当着贝碧棠的面,又数六七遍,才放下心,将钱收了。
看着中年男人高兴离去的背影,贝碧棠心在滴血,她的四百块钱啊,她又要多久才能再攒下四百块。现在攒钱可不像在西北时那么容易。
四百块一拿出去,她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但只要她有了工作,去上班,姆妈她们就不会太逼着她找对象、嫁人。她已被徐则立伤过了一回,不想又马上扎进感情的漩涡里。
再说,她还有工资,又不是靠着剩下的钱过活,慢慢地攒,她的存款又会增加的。贝碧棠乐观地想着。
室内静悄悄,苗秀秀用手撑着脑袋,坐在床边,挥着蒲扇,给林碧兰和小毛头扇着风。
破烂的老座钟发出“铛铛”的三声,林碧兰睁开眼睛,又拍醒小毛头。
苗秀秀将放在箱子上面的外衣递给她,说:“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倒一杯。”
林碧兰边接过外衣穿起来,边说:“要,晚上要上几个小时的班,不喝水顶不住。在车间喝,一打开盖子,灰尘就往水杯里扑,水还能喝?”
苗秀秀训她说:“叫你带个水壶去车间,你不听。”
林碧兰摇头,皱眉说:“多丑啊,那些铁疙瘩水壶。”
贝碧棠从外边回来,见林碧兰和小毛头都醒了,迫不及待地说:“姆妈,大阿姐,我找到工作了。”
两人齐齐惊住了,苗秀秀急忙问道:“哪里的工作?干什么的?”
贝碧棠笑着回答:“菜市场卖鱼。”
虽然心痛一大笔钱,但有了工作,心落到了实处,此时此刻贝碧棠脸上充满了喜悦之情。
林碧兰问道:“哪个菜市场?”
贝碧棠说:“离家里三站路的那个。”
林碧兰说:“哦,是个不知名的小菜市场。”
苗秀秀不管菜市场是大还是小,她关心贝碧棠的工资,她赶紧问道:“工资多少?”
贝碧棠脸上的笑容小了些,说:“十七块五毛。”
林碧兰语气不咸不淡地说:“虽然工资少了点,一个月的青菜钱够了。”
苗秀秀没好气瞪了林碧兰一眼,说:“你把青菜当饭来吃啊?一个月要吃十几块的青菜,吃最嫩,老的不要扔掉,一个月也用不了十块。”
林碧兰点点头,说:“是,是,我说错话了。”
苗秀秀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找到的?很多人比你还早回城,都轮不到他们,就轮到你了?”
林碧兰瞪大眼睛,说:“肯定不是街道办分下来的工作吧?碧棠,你早有门路,也不跟我们说。”
贝碧棠半真半假地说:“是我老同学得到了消息,她的一位阿姨要回家照顾孩子,所以想找个人先顶替着岗位。”
苗秀秀有些失望地说:“原来是顶工啊,别人回来了你就得还回去。”
林碧兰盯了贝碧棠片刻,才说:“有什么条件?”
贝碧棠面容淡定,她说:“每个月给人家五块钱。”
十几块钱,还不能全拿,得给出五块,苗秀秀更加失望了。林碧兰倒是觉得正常,但又觉得贝碧棠每个月十块钱出头的收入,她自己也要吃吃喝喝,这份工资对整个大家庭的贡献微乎其微。这样一想,林碧兰也没那么欢欣。
两人反应平平,贝碧棠才不管,她叮嘱道:“姆妈,大阿姐,我三天后才去报道办交接手续,你们可别先说出去。防止被嫉妒的人搅黄了。
虽然苗秀秀和林碧兰觉得这份贝碧棠工资可有可无,但她们故意去坏贝碧棠的事,她们是不会去做的。
两人痛痛快快地答应不对外说,贝碧棠找到了工作。
眼看着上班要迟到了,林碧兰不放过敲贝碧棠竹杠的最后机会,出门前她笑着对贝碧棠说:“小妹你找到工作了,是不是该全家庆祝庆祝,不用破费到外面下馆子,去熟食店买只三黄鸡回来吃吃,半只也行。”
苗秀秀也上阵帮忙说:“去熟食店买太贵了。熟食店一只三黄鸡才三斤多,一只就要**块钱,折合下来一斤鸡都要两块多。市场的白条鸡才一块钱出头一斤,活鸡那就更便宜了。不如买两只活鸡,自己在家里做。”
贝碧棠嘴角的笑微微落下,她说:“姆妈,大阿姐,你们也为我庆祝庆祝,我想吃奶油小方。回上海这么久,我都没有吃到过。”
林碧兰装作没听到贝碧棠的话,她急忙往外走,说:“我走了,要迟到了!”
苗秀秀撇撇嘴说:“你还是小孩子吗?奶油小方,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梅雨天,一切事物都是湿乎乎的。即使没有下雨,衣物上也像是沾了一层雨雾。江南烟雨,夏荷鼓起了一个小小的青色花苞。
贝碧棠提着菜篮子,从河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篮子里装着翠绿的黄瓜、黄澄澄的南瓜,百叶结,鹌鹑蛋,和一小块上好的五花肉。
贝碧棠冒着晨雾走进副食品商店时,冯光美戴着袖套、绑着围裙,站在半米高的玻璃柜台后,提着一柄长长的木勺,往大瓦罐里给客人打镇江香醋。
近一百平的副食品商店,陈列着大大小小的透明玻璃柜子。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列的大玻璃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勾得从店铺外经过的小孩子眼馋,硬拉着大人的手往里走。
墙壁两旁放着大大的黑色、黄色、灰色陶罐,里面存储着酱油、辣酱油、白酒、黄酒、香醋、米醋……各式调味料,一个罐子能放好几十、上百斤。
冯光美帮柜台前最后的一位顾客,打完一瓶黄酒。贝碧棠才走上前去,叫了声,“光美。”
好不容易才有时间打个哈欠的冯光美,一抬头,惊喜地说:“碧棠,你来找我!”
顿了一下,她失落地说:“可是我要上班,”
贝碧棠说:“我就不能是来买东西的吗?”
冯光美当真说:“那你要买什么?”
贝碧棠失笑,说:“我开玩笑的。”
冯光美上下打量着她,说:“你今天心情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跟我分享一下。”
贝碧棠不由地露出一丝微笑来,将头凑过去,小声说:“我找到工作了。”
冯光美惊讶地瞪大眼睛,轻声说:“恭喜,恭喜。”
贝碧棠接着告诉她,“在附近的小菜场卖鱼。”
冯光美勉强地笑了笑,有些不走心地说:“卖鱼,蛮好的,以后不愁吃不到新鲜的鱼。”
贝碧棠不在意冯光美无意中露出来的,对她工作的嫌弃。冯光美连自己的工作都嫌弃,对人对己,她执行同一套标准,贝碧棠很愿意跟这样的人交朋友。
话一出口,冯光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她连忙收起脸上的勉强,问道:“那你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
贝碧棠很是乐观地笑了笑,说:“十七块五毛。”
这语气说得好像她挣了百八十块钱,冯光美乐得笑了起来。
片刻后,她神色认真地说:“菜市场,那你要四点多起床,打着手电筒摸黑将摊子支起来,接收、清点送来的货物。没等你歇一会儿,早起的老头老太太就来蜂拥而至了,你得忙到**点才能吃上早饭。有的时候遇上难缠的顾客,还要找你麻烦。晚上收摊,你要做卫生,清点钱数、上交,钱少了还要你补上去。”
“这也太辛苦了吧,每月拿十来块钱,干几份工作。广大农村现在都实现家庭联产承包制,多干多得,按劳分配了。”
冯光美深深地替贝碧棠不值。
倒是贝碧棠本人并不在意,她豁达地说:“我能行,在西北的时候比这苦多了。我就怕没活干,没饭吃。”
冯光美用佩服的语气,说:“我再也不嫌我现在的工作了,跟你的工作一对比,我的工作轻松多了,工资还比你高。那些老员工,还能看报纸、吃瓜子聊八卦,冬天还能打毛衣。”
冯光美并不是不会说话,她知道贝碧棠不介意她说心里话,虽然和贝碧棠的认识时间并不长,但贝碧棠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很容易懂,短短时间之内就能知道贝碧棠的品性。
贝碧棠笑笑了,不说话,眼神却瞄进柜台里。
冯光美抓她的眼神,抓了个正着,问道:“你想找什么?告诉我。”
贝碧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说看书,参加高考吗?”
冯光美开玩笑说:“怎么你想当老师,来检查、监督我啊?”
说着,她伸手一拿开空架子上的报纸,露出下面的高中课本来。
贝碧棠解释说道:“光美,我学历比较低,仅仅是个初中生。虽然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不用苦等,但我也不想一辈子卖鱼。所以我想学习,学习,提高自身文化水平。又想着你也在学习,想看看你怎么学的。”
冯光美笑着说:“这是好想法啊。我就喜欢向上的人。碧棠你没有高中课本吧?”
贝碧棠摇摇头,说:“没有,我家没人上过高中。”
冯光美大方地说:“你没有,我可以借给你啊。”
没等贝碧棠反应过来,她就抽出一本语文课本放到贝碧棠面前,说:“这是高一上学期的语文课本,你先看着。看完了,我再给你换一本。”
贝碧棠脸红了,她想拒绝又不够坚定,她想了想,拿起课本,说:“光美,谢谢你。你爱吃红烧肉吗?中午我做好了给你送点,来尝尝我的手艺。”
冯光美看向贝碧棠提着的菜篮子,说:“哪个上海人不爱吃红烧肉,大多数上海人就爱吃这一口。吃完肉,再用剩下的汤汁拌饭,能干下三碗饭。你这五花肉选的真好,三肥七瘦。”
“不过,不用了。这年头每家每户的肉票就那么点,留着你和你家人吃吧。我借你课本看,不过是小事一桩。”
贝碧棠用手一拨,露出最下面的鹌鹑蛋和百叶结,说:“虽然肉少,但是配菜多啊。光美你真的不想吃,我做的红烧肉可以说是我最拿手的菜。”
冯光美咽了咽口水,说:“要,汁给我多放点。”
一个佝偻着背的阿婆,拿着一个小陶罐走到冯光美站立的柜台,贝碧棠冲着冯光美说:“光美,我先走了。”
冯光美对她摆摆手,说:“中午见。”
贝碧棠拿着课本,笑意盈盈地走入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