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
卯时初,顾笙才用过早膳,刚坐上两仪殿正殿的椅子,一封诏令臣子回京的圣旨才发出去,半夏就匆匆进来了“殿下,南疆急报”
“南边?帝国的天一变,沈砚一的虎嵬也镇不住胆大包天的雍人了吗?”
“不,就是沈将军。将军听闻先太子仙逝的消息,未得诏令,便留下大军和副将,擅自归京了。”
顾笙一怔,“砚一哥哥还真是情深意重。”她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想来他是定然十分信任自个儿的副将,”她忽然摘了自己的玉佩丢给半夏“叫段青箬去接接他,别让人截了。”
半夏正要领命,忽然又听陛下补了一句“带上段家的暗卫。”
半夏心下一惊,“诺!”
“至于无诏归京一事,沈砚一也确实在南疆太久了,是吗?”
无人敢答帝王此问。
也许确实太久了,久的都有点让帝王心惊了。
“既如此,下暗诏,着柳郁年带亲卫换防南疆,诏书的落款写七日前。”
这封会被史册记载为腊月初九发下的诏书,将会改变南疆多年已成的政治格局,也会为大将军沈砚一拦下一个无诏入京的大罪。
“诺。”半夏退下到偏殿找中书省今日的枢密制诏拟旨去了。
这厢正殿,小顾言呆呆地望着半夏的背影,直至只有空荡荡的殿口,眉头浅浅蹙着,在那悄悄的思考杠杠的这番对话。
而他姐姐正悄悄瞧着他。
顾言乍一回头,两厢吓了一跳。
顾笙赶紧笑,让自己看起来务必温柔、妥帖“琢磨什么?”
顾言想了想,觉得自己琢磨的不该是一个七岁的弟弟琢磨的,尤其不该是嗣帝的弟弟琢磨的,于是摇头,然后低头描今天的大字,上午先生和他说他的字因为之前没有练过,比同龄人差的不少。
却听顾笙说“阿言是在琢磨,”顾笙煞有介事的作出疑惑的样子“这柳将军明明站队鲜明,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与我也并不亲厚,我身为一个即将即位的帝王,怎么能将南疆交到这个人手上?”
顾言一惊,赶紧偷觑顾笙的脸色,紧紧抿唇,承认了“是。”
“柳将军确实是世家势力,但他用兵跳脱,不囿于兵法,是哥哥都称赞过的良将。阿言要记住,这是边疆的用人问题,他守的大乾的门户。”顾笙神色认真严肃“在国土之争上,一切党争皆可抛却,国家大义不容个人小利。况且,帝王用人不可随己好恶,否则恐失天下仕心,阿言日后用人,也当辨轻重缓急,勿任人唯亲。可清楚了吗?”
顾言虽不懂为何长姐要指点自己用人之道,但还是乖巧点头,顾笙叹了口气,拿起朱笔正要继续披折子,广白忽然进偏殿来,神色惶急,“殿下!”
顾笙一惊,笔掉落下去,在手上的折子上划出触目惊心的一道红印,仿佛泣血。
太子不好了
他终究没能陪一直挂念的幼妹过最后一个新年,据广白说,太子是突然发作起来的,他一直还算强劲的脉搏忽然变得虚弱,面色惨白,唇角溢血,甚至在指尖出现了腐烂溃肿的症状。
白非叶说这是九泉与太子一直以来服用的药产生了相克的效果,这变化连他都始料未及。
顾笙看着床上陌生的、分外憔悴的哥哥,忽然涌上无尽的悲凉,她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执拗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又怎么能把一向雅正端方的哥哥逼到这个地步,他那么爱洁要强的一个人,怎么能接受自己在一众臣僚面前,变成而今的模样。
“白院正,”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哥哥,唤白非叶。
还在给太子诊脉,全力救治太子的太医院正一僵,似有所感,不忍地望向嗣帝。
果然见顾笙浮起一抹笑,轻声吩咐“动手吧。”
白非叶一颤,无声躬身下去准备。
半夏目送他离去,又听见主子叫她“小七,去打盆水,差人把哥哥那件云青色的袍子拿来,再叫秦艽来给哥哥换身新的月白里衣,我要自个儿给哥哥穿上袍子。去吧。”
“诺。”
顾笙在原处怔了良久,微舒了口气,慢慢举步到了哥哥床前,背对着门口向哥哥缓坐在凳子上,一会耳听得半夏端着一盆水进屋来的动静,站起身来一点点卷了袖子,拿起铜盆里泡着的帕子,双手发力绞干了,开始为顾槿净面。
“七岁那年,哥哥领我去看花灯,就是穿着这件袍子,”顾笙一边给顾槿擦脸,一边低语,半夏噤若寒蝉,不知主子是在和殿下,还是和自己说话,半个字不敢应,顾笙倒是不在意“丰神俊朗,面若冠玉,真真儿是倜傥极了。而今要走了,当更潇洒,更霁月光风地去才是。”
白非叶到时,嗣帝正握着太子的手,头也不回,声色温柔平静“白院正,动手吧,我陪哥哥最后一程。”接着就把目光全然放在太子脸上,她不敢看,到而今的地步,她全是靠一口气撑着,就怕看到了,就不会再忍心了。
“诺。”
白非叶手里的针落下去的时候,顾笙身子一颤,立刻就想反悔打断,院正却没再给她机会,她还未及开口,就觉得掌心握着的手蓦然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良久,她的眼睑颤抖着睁开,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没有焦距,又是良久良久,她才慢慢转过头来,看到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时,她突然就崩溃了,先是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最后干脆伏在哥哥身上嚎啕大哭“你怎么……怎么这么狠心呀,可恨……我还不忍得你难过……哥哥……哥哥……哥……”
太子的离去并没有造成政局的动荡,只是各家关起门来的时候总不免几多嗟叹。
腊月十五
两仪殿里顾笙正想办法给沈砚一圆过去不得诏令私自归京的妄为之举,而宫门外有人正揣度陛下数日前那道突如其来的旨意。
“宫中突然下旨,召黎国公家那个下放在外的长子黎攸之回京。任的还是秘书省少监,秘书省虽说不是个要紧去处,到底是三品京官,马虎不得。谢兄,你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说话的是中书令王令德,嗣帝拿到玉玺的第一桩事,先驳回了所有朝臣的折子,不仅尚书令谢婴,中书令王令德,门下省纳言赵士惟这三位宰相没能例外,甚至太子太师沈嘉,太子太傅苏殊合,太子太保田述方东宫三师,陛下也没有留面子,更不要说普通官员了。
好不容易陛下愿意批折子了,又下了一道丝毫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调令,中书令觉得自己要被陛下这性子弄掉这一头头发了。
谢婴也是刚刚看到旨意的那一刻才猛然醒觉一些被他无意中忽略的要紧事,此刻他微叹口气“令德老弟,黎国公满门遭人灭口是哪一年的事?先太子的身子又是从哪一年开始不好的?”
王令德一点就透“十五年前,都是十五年前。先太子在平晏之战中受了伤,黎国公家是遭人寻仇。”
谢婴冷笑“临阳治安什么时候这么差了?堂堂国公府邸,是谁想寻仇都可以寻仇的吗?”他又缓和了语气“想必太子的身子因着此事,怕是不能长久为继,可笑先帝提防了太子这么多年,可曾料到他的筹码一直不是自己吗?”
王令德却无暇顾及谢相的感叹,他仍然沉浸在黎国公和嗣帝无形的纠缠中“一门老小,除了当时在礼佛的老夫人和才满一月的小孙子,只剩下和你家、苏家小子在外游学的十五岁嫡孙黎攸之。满门人命,”王令德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他又叹口气,低头喃喃“这两年我想着黎国公家门庭衰落,这五大姓还能变一变……可惜,可惜……”
他抬头看见谢婴冰冷的神色,现出尴尬来“这……谢兄……”
谢婴却不愿意再看他这副样子,敷衍地朝他一笑,转身走了。
真是目光短浅,王家自嫡子去了之后,剩下的这起子人便越发不可造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