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罗艽站在春色渐浓的山野林间。
盯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她面色凝重地紧了紧身上包袱。
事实上,一个月前,罗艽对上风仪门‘寻亲’之事,要多自信有多自信。
她心里盘算得很清楚。先在入门考核上崭露头角,得旁人艳羡,也让师妹刮目相看;门派分流考核时,她再利用自己那些年走南闯北的好经历,以及精湛剑法,成为内门首徒。
再在花前月下,用情意绵绵剑,向叶青洲挑破最后一层纱——
拜托,不觉剑大姥勇闯新手村,不要太容易好嘛!
到时左手当朝长公主金叶令,右手又牵着风仪门大长老……进可庙堂,退可江湖;潇洒人生,岂不快哉?
罗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但这份气儿,在翻开书本的那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她晕字儿。
这毛病估计是娘胎里随的,上辈子就有。但好歹上辈子天生剑骨,于剑术可谓天赋异禀,三清道人又是个因材施教的主儿,是故,上辈子的罗艽并不怎么受此毛病的困扰。
但风仪门可太注重众学徒的身心健康了;内化有《内经》《灵枢》,外露有《嘉行》《神韵》,再从天文向地理,林林总总,二十余本厚簿子,叠在地上比床还高。
每每翻开书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罗艽准能睡得香甜。
再这么下去,恐怕第一关都过不了。
罗艽终于知道,缘何风仪仙境两年一开,每次都有近千人跃跃欲试,到头来,却只能招到二十来人。
因为没几个人背得下去!
“哎——你走不走呀?”
正感慨,罗艽忽觉得自己的肩膀被猛地一撞。“要去就去,害怕就走,别杵在这儿呀!”撞她那人一双大眼睛,鹅蛋脸清秀,两只辫子垂在肩上,淡金罗裙缀流苏。
单看外形,分明一副阔小姐模样。
不等罗艽回话,阔小姐没好气瞪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
……算了。罗艽心道。
她这才迈开步子。只心想:走一步是一步。过不了关,顶多卷铺盖回家呗!
*
风仪门前的队伍长长望不见头。
每两年,于芳菲四月天,风仪门幻境大开。
于是清水河上,由渡河老妪负责船只,将那些适龄且天赋尚佳的报名者渡向湖中;她们坐上小舟,便像驶往那桃花源一般,随水飘向河中,顷刻之后,见一片柳暗花明的风与景。
每每此时,世人才能一见风仪门真容;是故此时山下,除了报名的,也有不少凑热闹的。
“平日里这儿哪有清水河呀!也不知那些仙人怎么做到的,居然可以凭空造出一片山与河么?”
“我听闻,这不过是幻境。障眼法而已。”
“可别睁眼说瞎话了!你瞧这河水清澈如许,鱼跃水光粼粼,怎么可能是虚构!”这人说着,要将手伸入河中,似是要舀一瓢水。
“你瞧这……”她捧着水,话未说完,就觉察手心一阵焯烫,“嘶……”
才要甩手,却见手心的水凝成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似的水球,渐渐上升,恍若要与天光融为一体;飘到高处时,竟如萤火一般,散在空中,只余点点金光!
舀水的女子呆呆地望着空中,嘴巴长得老大。她周身人越聚越多,共同感慨这份变戏法似的情景。
可罗艽知道,不仅河边,甚至河岸这片芳草、她们所处的这桃林与山野——
从踏入此地的那一步,叶青洲的幻境便开始了。
长长的队伍终于排到罗艽。
负责船只的老妪一头花白银丝,笑来透着温柔,瞧着极其面善。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罗艽吸了吸鼻子,紧张道:“小、小蕉。叫我小蕉就好。”
“焦土的焦?芭蕉的蕉?娇气的娇?”老妪提着笔问她。
罗艽:“芭蕉的蕉。”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芭蕉不展丁香结。*”老妪盯着她,笑道,“小小年纪,却有少年老成之嫌喔?”
罗艽讪讪地笑:“没吧。娘亲从小告诉我,别想太多,不然会没头发。”
老妪哈哈一笑,转而又问:“年龄?”
百岁老人罗艽恬不知耻地谎报年龄。“十四。”
老妪探了探她的手,点点头。
“小姑娘,你从何处来?”
“三清山。”
“家在何方啊?”
罗艽纠结一下,道:“莫小渔村。就是邹岙山旁边……”
老妪边下笔记着,又淡淡重复一句:“莫小渔村……”
记好名簿,老妪递给她一块小珮,其上单写一字‘蕉’,握在手中,小巧可爱。
“谢啦!嬷嬷。”罗艽挥手道谢,下意识要往空余船只走去,却被老妪一把拉回身边。
罗艽一脸困惑地回头,便见老妪老神在在地给她指了指再往前一艘船。“去那里。”
一艘小船四个位置,可那艘分明都满了员。
罗艽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发问,便看那船中,有一位平头的男子,竟凭空消失了!
罗艽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他他他,他人呢?!”
“他谎报了年龄。风仪门新生,只招二八以下。”老妪淡淡道,“那男子分明已及弱冠,却报十六,如今让他尝一尝河底的凉水,也算是个惩罚。”
罗艽咽了口唾沫。‘这是在暗示……暗示我什么吗……’
下一瞬,老妪笑盈盈地推她向前:“去吧。去与船上另三位打个招呼。”
罗艽心里直冒冷汗:‘打什么招呼??临终遗言吗??’
可身后这老妪力大无比,竟教罗艽挣脱不开!
罗艽一脸凝重地被推上小舟,抱着自己随时可能被摘去河底的担忧,她扒拉着船沿,看着小舟驶离岸边。她盯着岸边笑盈盈的老妪,满目惊惧。
便听耳边响起一道清丽的嘲笑。“哈哈哈,你好土啊!”
罗艽回头,刚要反驳,才见面前这人正是先前嫌她挡路撞她的阔小姐!
阔小姐玩着自己的两条辫子,神色戏谑地道:“看你不过一介渔村小庶,没什么背景。你叫我一声姑奶奶,我罩你咯!”
罗艽抬眼:“你叫什么名字?”
阔小姐道:“先叫声姑奶奶听听!”
罗艽翻了个白眼。
阔小姐‘哼’了声,不再理她,转而去与舟中另一位长发女孩交谈。
除她们仨外,还有一个少男,此刻靠在船边闭目养神,自始至终未参与谈话。
罗艽便也攀着船沿,朝河面望去。
所幸徐良娣还确是芳龄二七,是以,先前那谎报年纪男子身上发生的事情并未发生在罗艽身上。
等几人平安渡到彼岸,其余人亦细细碎碎聚齐,罗艽惊觉,只一次渡河,原先熙熙攘攘的人群,竟只剩下八十人不到。
罗艽眯了眯眼睛。
她看见先前掌理渡河的老妪,此时从不起眼的树岸显现。
她扶着树,轻轻咳嗽两声。
于是岸边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诸位。”老妪笑着朝她们点点头,声音吞慢,却有种不疾不徐、不容置喙的气度,“都是通过了基础考核的人。接下来……”
老妪挥了挥衣袖,指向往前不远处,一道高而远的石阶。
“走过石阶,就是风仪门的大门。”老妪说。
“一个时辰后,山门闭合。诸位,请……”
忽有人出声打断:“——一个时辰内,走过这些石阶就可以了么?”
是一位年轻少男。他横着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满面不屑。
老妪挑了挑眉,退开几步,颔首:“是的。这石阶有三千……”
却被少男再次打断。
他用小拇指揉了揉耳廓,摆出一副二流子模样,“风仪门,大门派。两年一度的新生考核,居然只让一个话都说不灵清的老太来接应?不说掌门,就连那些个长老,竟一个都不来么?……”
边说着,这男子一把推开老妪,率先冲上石阶。他朝后头的人大喊:“这玩意儿也要排名的吧?再不跟上来,小心前功尽弃哦——”
似是循了他的话,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提起脚步,不再搭理老妪。
或许是觉得,既已渡河,这老妪就无甚用处了。
罗艽站在人群里,看着这群人闹哄哄地往前冲着,生怕落后。
老妪逆着人群,左右逢‘撞’,显然要站不稳。可她还是转身,也要朝着石阶走去。
罗艽扶了她一把。“嬷嬷,你也要走这石阶吗?”
老妪一愣,又扬起一个笑脸,道,“是啊。为后生善后。”
“什么后生呀。”罗艽摆出符合‘二七芳龄’的娇憨模样,忿忿道,“倘若我是你,一定让那个没礼貌的人在迈出第一步就摔个狗啃泥!”
老妪哈哈一笑:“我可没有这个本事儿!”
“你有的!”罗艽皱着眉毛,认真道,“我看到你从那树岸边,‘唰’地一下就出现了!甚至没有渡河——”
“哈哈。”老妪忽地出声,伸手拍了拍她肩膀,打断她,“小姑娘,别和我一介老人唠叨啦。快去吧……”
可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訇然巨响!!
罗艽循声望去,竟见前方石阶,从下而上地开始崩塌!!
片刻,如同巨石陨落,三千石阶分崩离析。
不远处,尖叫声不绝于耳,到处是坠落的少女少男;也有少数稍幸运者,攀在边缘,借力上翻,勉强回到原处。
——下一瞬。
所有因为坠崖而尖叫的人,忽然便没了声响。
像是被无形的巨兽吞噬,瞬间失去生息。
原先百八十人,眨眼之间,竟只剩零零散散十余人!
罗艽愣在原地。
却听身后一道冷笑。清清泠泠的,分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都怪那小弔打断——我这儿提点还没说完呢。小蕉姑娘,念在你算有良心,我便多提点你几句……”
罗艽猛然回头,居然已看不见那老妪身形!
老妪的样子逐渐模糊,只有声音尚且清晰。“静静走,慢慢走。有些道理,急不来。”
*
半个时辰后。
顺着那‘老妪’提点,罗艽顺利走进风仪门;她的身侧,两只辫子的少女面如死灰。
——原本嚷着让人叫自己姑奶奶的阔小姐,此刻面色煞白,跟在罗艽身后,亦步亦趋。
等进了风仪门,阔小姐脚一软,猛然跪倒在地上。“她们,她们……”她喃喃,“都死了……吗?都在我面前……我……”说到此处,她忽而抬起头,面向空无一人的门堂,满目愤恨地大喊,“这是谁布置的第一关!是谁?!要让我遇见她,我要,我要……剥……”
“林姐姐……别说了……”旁人宽慰她。
罗艽站在她身边,却没有动作。
因为她听见一声清脆的俏响。
——叮当。
好似铃铛相撞,又或许只是风声。极轻,罗艽听不真切。
她下意识抬头,只看见白衣白发白眼纱的女子,从沉沉暮霭中显出身形。
她款款走来,步步生莲。
再朝着‘阔小姐’的方向,淡淡发问:
“是我布置的。你要如何?”
老妪不是叶青洲啊hh,别认错了。后面出场叮叮当的才是小洲。(女主出场自带BGM
[注]“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元]徐再思《水仙子》;
“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宋]贺铸《石州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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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