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永远向前奔腾的河流。站在河两边的人,既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过去。只能茫然地追索着河流的去向,徒步向前走去。
一晃眼,大半年就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艾谢尔常常陪伴在比阿特丽丝的身旁。
两个人一起看书,有时也会弹弹钢琴,写两句诗。兴致好的时候,还会一同外出游玩。
少年的存在像是一泓温暖的池水,将她与她存在的空间一点一点地覆盖起来。
古人曾将世界想象成是一块棋盘的样子,棋盘的上方笼罩着半圆形的天空。
而艾谢尔只是出现在棋盘的另一头,一切就发生了改变。
海洋汹涌翻腾,注入峡谷。
高山倾倒崩塌,夷为平原。
太阳落在大地的中央,光便拥抱了整个世界。
那些独自消磨时光的日子在她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遥远。就像是被退潮时的海浪卷走了一般,不知去向何处。
她眷恋着艾谢尔带来的每一寸时光。心里的每一缕罅隙、每一道褶皱都在缓缓流动的时间里,被填满、被抚平。
在这段时间里她很少想起加尔尼特。
不是在逐渐淡忘,而是不敢触及有关他的回忆。
她并不是怕他,更不是讨厌他,而是比谁都要惦念他。每每一想到有关他的事情,各种情绪总会纷至沓来,好久不能平静。任何超越她掌控范围之外的事情都能招致她的不安与恐惧,这也毫不例外。
所以她情愿将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都牢牢地锁起来,不去打开。
可是在许多个梦境里,她又会不由自主地去重温那个怀抱。
那个温柔的、坚定的怀抱。
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愿割舍的怀抱。
*
到了来年三月的时候,国王便宣布了要立新后的事。
消息刚出来就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全国各地引发了轩然大波。
已故的普里莫洛斯王后容貌既美,兼之品格高尚、为人宽厚,极受百姓及贵族们的爱戴。她去世之时,无人不为这伤逝而痛惜不已。
如今国王突然之间宣布要立新后,却又对她的家世出身只字不提,实在是很难让人心平气和地去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取代独一无二的普里莫洛斯王后的位置。
或许是德尔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状况无法避免,他在消息发布后不久就再次宣布要在法恩塔尼西亚家私有的宅邸而王宫举行新后的加冕仪式,这也算是新王后的一次正式亮相。当然,全体贵族都必须准时出席。
虽然已经是三月了,但是空气里任然闻得出冬天的味道。那是凛冽而清新的冬雪甘甜的味道。
此时的诺索尔家也是一洗铅华,看上去素净极了。墙角、树下、凉亭边、湖泊旁除了残留的积雪,就只有一层毛茸茸的细草了。
可是比阿特丽丝却更喜欢这样的地方。
干净而且淡雅,让浮躁的心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三月下旬的某个清晨,天气爽朗,春意渐浓。
“真是个好天气”诺索尔侯爵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羊绒外套站在门边,“比阿特丽丝,我可以进来吗?”
比阿特丽丝的后背僵了一下,转过身来。
“当然,父亲您请进吧。”
侯爵点点头,随意地坐了下来,“你在做什么呢?很专注的样子。”他笑问。
“我在读这本诗集。”比阿特丽丝说着将一本书递给父亲。
书墨绿的封面上烫着一行金色的字。
孔雀河。亚当·希尔·布莱恩。
侯爵瞄了一眼,似乎没多大兴趣的样子。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阅读别人的可不如写自己的。”
比阿特丽丝的手指轻轻抠着书脊,“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下个星期我们的国王要立新后了。”侯爵舒适地斜倚着扶手,一脸波澜不惊。
“立新后……怎么会这么突然要立新后?”
“普里莫洛斯王后品格高尚、性情高洁,是当之无愧的国母。”侯爵挺了挺腰,“这位新后么……曾有幸一睹她芳容的人可当真不算少。”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侯爵似笑非笑地说道:“虽然多说王室的闲话可不太好,不过你是我的女儿,又怎能瞒着你。”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据说这位新后是蓝湖剧院有名的舞女。她的样貌,和我们大家所敬仰的普里莫洛斯王后有些像似。”
比阿特丽丝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艰难地从齿间挤出了一句话:“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侯爵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据我所知,的确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比阿特丽丝听罢,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紧,“这太荒唐了。就算陛下同意,其他人就没一个反对的吗?”
“殿下都没本事反对,其他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侯爵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殿下虽然很擅长处理公事,但在私事方面却笨拙得很,常常需要别人推他一把。”
比阿特丽丝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侯爵,像是试图看穿他的心思一样。
“你不会想帮着殿下去劝立后这件事吧?”
“我当然阻止不了这件事,不过为陛下寻觅一个合格的王后,我倒是可以。”
比阿特丽丝忍不住笑了,“这话你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吗?”
侯爵不置可否地摊了摊手,“或许敢吧。”
“父亲,你就没想过类似的事吗?”
“你指的是续弦吗?”
“嗯。”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父亲。
“很可惜,你父亲似乎一点都不受欢迎。”
“我看着也是,”她笑着点点头。
“比阿特丽丝,你以后可别长成像父亲那么无趣的大人啊。”
“恐怕已经是了。”
听了这话,侯爵却收起了笑容,换回了平日里惯有的平静表情,“下星期的封后典礼,我们诺索尔家自然也是要准时出席的。这场典礼对我们,尤其对你而言非常重要。”
侯爵说完便没有再做太多停留,他快步走出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比阿特丽丝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沉默的样子如同一尊雕像。在门扇合上的那个瞬间,她突然站起身,一甩手,用力将桌上的书本、诗稿和笔墨全都扫到地上。
“又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又用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来应付我!我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她的手死死撑着桌沿,不住地发抖,“你究竟是在尊重我……还是在逃避我?”
天底下哪有像我们这样的父女。
她慢慢地软倒在椅子上,捂住脸抽泣起来。
诺索尔侯爵正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他的手正反复摩挲着一块石头。
说起来,这块石头毫无特异之处,有棱有角,颜色灰暗,在地上比比皆是。可不知为何,看侯爵把玩它时的表情,倒似是一件奇珍异宝一般。
“听我说,奥利芙。”他淡淡地开了口,“我们的比阿特丽丝已经年满十六了。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如今再回想起与你初见时的画面,真的有如一场幻梦。还有……奥利芙,她的事情,你也放心吧。我会给她全新的名字、全新的身份,让她能够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奥利芙,‘最先埋下的因必会结下最后的果’,无论是我还是你,都必须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侯爵端详着手里的石块,继续同亡妻说话。
“我不是君子,也非小人。一直以来,我不过是在践行自己的‘大义’罢了。哪怕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他缓缓闭上眼睛,“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奥利芙。你就这样,永远地在暗处嘲笑我、折磨我吧。我愿意接受。”
他心满意足地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