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和罗浮先生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这与年龄和经历无关,是两个灵魂之间纯粹的交流与羁绊。
接下来的日子里,工作之余,我和罗浮先生一起完成了一份全虚空旅行计划。
罗浮先生的话很有道理,我想出去看看。
再等一个月,之前在罗浮家工作的托尼就回来了,我也可以放心地出去旅行,游历四方。
这么想着,我拿着新一期的《工程》杂志,哼着小调走上二楼,来到书房门前。
“罗浮先生,”我推开门,将杂志放在桌上,“您有什么事吗?”
我看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罗浮先生点了点头,待我坐稳,非常平静地开口道:
“七叶,我要死了。”
什么?
我懵了,呆呆地望向罗浮先生。
过了一秒,我无奈地说:“您别开这种玩笑啊,一点都不好玩!”
罗浮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认真的,七叶。”
“什么认真不认真的,您才一百多岁,身子骨硬朗着呢,怎么可能……”
看着他平静中带着严肃的神情,我的声音逐渐减弱。
“不是吧?”
我颤抖着声音,拼命想从他脸上发现哪怕一丝玩笑的意味。
罗浮先生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沉默,在这间书房中回响。
不知多久过去,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吓了自己一跳,“您……我需要做什么?”
罗浮先生回答:“去帮我把我卧室里那个保险箱拿来吧。”
我点点头,没有任何思考,凭着肌肉记忆走到目的地,然后拿回来了那个位置很隐蔽、有些分量的保险箱。
罗浮先生用复杂的密码和验证方式打开了箱子,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掏出来。
“我妻子早逝,没有孩子,亲人也都不在了,”罗浮先生一边整理着那些纸张,一边感慨道:“今年年初,我就有预感,要结束这漫长的一生了。”
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
罗浮先生抽出一个信封递给我,然后又写了一张纸片。
“七叶,帮我去邮局给这个人发份电报吧,”他用右手食指点了点那张纸片,“这封信你收好,等她到了,立刻给她。”
我郑重地收下信封,乘着风飞快地离开了别墅,连跑带飞地来到了镇中心的邮局。
“帕莎小姐!”
我不顾礼节和他人的目光,朝邮局里最熟悉的年轻女士喊道:
“我要发电报,特别急!”
帕莎大概没见过我这么着急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带我去拍电报的机器。
一字一句敲完电报后,我付了钱,急匆匆地离开了邮局。
穿过花园,进入别墅,爬上二楼,我轻轻推开书房的大门,看见罗浮先生靠在小沙发上,双眼合拢,神情平和。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罗浮先生,我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我,连动都没有动。
“罗浮先生?”
我俯下身,伸手轻触他的肩膀。
冰冷、僵硬的触感从指尖传递给大脑,我好像突然喘不上气了,心口生疼。
没有思考,也没有停顿,我扯起罗浮先生的胳膊,探向他的脉搏。
死一般的寂静。
午后的阳光将玻璃照得透明,在书房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亮色剪影,但我却觉得室内阴暗无比。
我轻轻放下罗浮先生的右臂,表情接近空白地站起身,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书房里。
固定在墙上的红木书柜里面摆满了失去了主人的书,还有一个精致的黄铜机械钟,正在滴答滴答地转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晨曦中大海的风景画,屋角放着一个暗绿色的鑫玖州风格花瓶。黄梨木书桌上摆着玛乔丽·罗浮夫人的照片,附近摊着几个没来得及合上的笔记本和草纸。
墙壁的正中央还挂着一幅崭新的肖像,记录着罗浮先生和我的身影。
诸多物件如走马灯般在我的眼睛前晃过,我仿佛清晰地听见了罗浮先生洪亮的笑声。
但那是不可能的,再也不可能了。
最后,我在书桌前停下,颤抖着拿起了那张字迹未干的纸。
亲爱的七叶露,
抱歉,不能陪伴你走下去了,我的朋友。
我曾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同你、同大家告别,但死亡并没有为我慢下脚步。如此一来,只能麻烦你帮我先管理一下这些东西了。
我的前同事——就是你发的那份电报的收件人——会来接手我的资产,帮我完成遗嘱、布置葬礼。
请别急着离开,我之前拜托她给你办理了全虚空同行许可和各种证件,你需要去波图罗港一趟,激活那些东西。
最后,如果要走的话,带上我的那枚戒指吧,就当是我的眼睛,可以跟着你看看这世界。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我将永远注视着你,这是一个祝福。
你永远的朋友
爱德华·罗浮
我沉默着读完了这封不长的信——或者说绝笔——然后找到了那枚戒指。
银质的简单指环上镶嵌着一颗不大的紫晶石,内圈刻着E.L这个熟悉无比的缩写。我试着将它戴在食指上,出乎意料的很合适。
我将信纸折起来,放在胸口的口袋里,缓缓走到小沙发前,坐在地上。
“晚安,罗浮先生。”
*
伊莎贝拉·杰林女士在傍晚抵达了帕德镇。
这位自由党的领袖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阳光般璀璨的金发盘在脑后,被黑色的小礼帽盖住。
昏黄的灯光和帽檐上垂下的细格黑纱让我很难看清楚她的表情,但我想,那一定是悲恸的吧。
她没有和我过多交流,只是默默地点清了各种文件,让人带着罗浮先生的棺椁离开了别墅。
“七叶先生,”临走前,她对我说:“明天是爱德华的葬礼,会有很多人来,建议你去镇上避一避。”
她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我感受到她掩藏在细纱下的蔚蓝眼睛望向了我。
“谢谢您的提醒,杰林女士。”
我轻声回答,然后朝她鞠了一躬。
很显然,以罗浮先生忘年之交的身份暴露在那群立场繁杂的政客们眼中不是一个好主意,我确实应该在葬礼的时候避开这里。
她微微颔首,“葬礼结束后,我会去找你。”
*
第二天,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我就起床了。
洗漱完毕,我换上了全黑的正装,熟练地打好领结,整理衣袖。
镜子中的自己和半年前那个迷茫的、苍白的少年判若两人,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健康的、身材不强健但也不纤弱的青年,乌黑的头发垂在耳畔,紫色的眼眸明亮,镀着一层如海雾般朦胧的哀伤。
推开房门,我提着一把细长的黑伞,缓缓步入迷蒙的晨曦中。
我不能直接参加罗浮先生的葬礼,但又实在做不到不去,于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到墓园远处的一栋空房子里观望。
身为异能者,我的眼力称得上好,因此清楚地看到了缓缓升起的旭日下,一辆辆低调的黑色豪车,和从车上走下来的一位位黑衣正装、面容严肃的大人物。
穿着黑色长风衣、中年男人模样的革命党领袖,艾伦·米尔夫;戴着宽大黑色礼帽、身着黑色长裙的民主党主席,阿米莉娅·库伦;戴着黑墨镜、头发雪白的进步党副主席,卢修斯·凯尔萨克。
他们偶尔交谈几句,更多的时候还是维持着优雅的沉默。
穿着崭新黑色正装的阿德曼站在他们旁边,想来是知道这些大人物前来,过来接待陪侍的。
他的背影在四周众人的衬托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竭尽全力保持平静的表情。
就在这时,入口处的空间扭曲,令人眩晕的色彩一闪即逝,露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这是一位优雅而美丽的女士,她亚麻色的长发盘在脑后,戴着小巧的黑色帽子,一双浅蓝色的眼眸如同无尽汪洋深处的晴空,碧蓝如洗;她穿着精致合体的黑色长裙,戴着蕾丝手套,右手轻握着那把细长的黑色镀银手杖,有一种庄严而不可侵犯的气质。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是波图罗港的现任大港务官,莉莉安·艾兰得!
在帕德镇生活了这么久,我对艾兰得大港务官自然是有所了解的。
执政七十余年,经济繁荣,政治稳定,城市和平,她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也是一位强大的法师。
没想到这位大人物中的大人物居然会参加罗浮先生的葬礼。
想到这,我心中蓦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慨和悲哀。
罗浮先生在他们的阴谋中不得不承担起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险些受牢狱之灾,然后背井离乡,最后隐居在帕德镇。
我知道政治斗争必然充满阴谋诡诈,但他们为什么要来呢?
为什么要参加罗浮先生的葬礼?
难道他们真的会为此感到抱歉吗?
可就算心怀愧疚,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思绪如同尖刀般一下下扎在我心头,我皱着眉,凝视着莉莉安·艾兰得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啪嗒——
一点清凉落在我的脸颊上,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伸出手,接住了更多细小的水珠。
下雨了。
*
午后,帕德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葬礼结束后,艾兰得、米尔夫等人都相继离开,我也终于得以靠近罗浮先生的坟墓祭拜他。
进入墓园,大概几分钟的路程后,我看见了罗浮先生的黑白照片:神情温和,头发花白,黄色的眼眸炯炯有神,和平常没有多少区别。
照片之下是罗浮先生的名讳,出生日期,死亡日期,以及墓志铭:
“伟大的工程师;”
“值得信赖的绅士;”
“永远的主席。”
我怔怔看着,视线不知为什么又模糊了起来,依稀又看见罗浮先生侧过头来,对我微笑,嗓音醇厚,语气轻松地说道:
“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
罗浮先生……我无声呼喊了一句,眼泪一滴滴划过脸庞。
我撑着黑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沉默地哭泣,泪水和雨水混着落入墓碑前的泥土里。
突然,我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到杰林女士撑着伞停在我身边。
她看着我,叹息了一声:“七叶先生。”
我从她手里接过一个文件夹,没有打开,直接问道:“这是?”
“他留给你的东西,”杰林女士回答,“中心区价值四千万币的房产和土地,郊区三百万的庄园,一家盈利还不错的造船厂,以及五十万现金。”
我愣住了。
她接着补充道:“除了中心区的房产和土地,其余的你目前都能自由处置。”
我点了点头,带着疑惑和一丝微不可查的惶恐,问道:“为什么?”
这些资产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钱,波图罗港的大部分普通人拼命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数的十分之一。
罗浮先生为什么会留给我这么多钱,他不是一直说要把自己的财产捐出去吗?
杰林女士笑了笑,目光温柔,视线似乎在穿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我想,因为他希望你能没有负担地出去旅行。”
“说起来,爱德华一直想看看波图罗外的世界,但始终没有机会实现。”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回想起那枚紫晶石戒指和那封信。
原来这也是罗浮先生的愿望啊……
我心里升起一丝温暖,夹杂着落寞和惆怅,酸涩至极。
“总之,希望你能带着他的愿望,过上喜欢的生活。”
杰林女士笑着对我说,眼里带上了几分认真。
我点了点头,右手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
“一定!”
身边细碎的雨声不见了踪影,唯有阵阵清风拂面而过,带着泥土的湿润和大海的潮湿。
不知何时,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