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我已经在帕德镇生活二个多月了。
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学校门口的书店里当店员,于是搬出了阿德曼的家,预支工资在书店旁边租了一个小屋。
这一天,我结束了工作,坐在海滨广场的长椅上喂海鸥。
说实话,这群白色的小家伙才是广场真正的主人,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它们优雅的踱步和“欧欧”的响亮鸣叫——某种意义上来讲,就连大港务官莉莉安·艾兰得的雕塑,对它们来说也只不过是脚下的一块破石头而已。
我不是那种很招小动物喜欢的人,但也不被它们讨厌,算是一种比较舒服的状态。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小伙子,我看你已经在这里连着喂五天海鸥了。”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他头发花白,黄色瞳孔有点浑浊,看起来七十多岁,但非常精神、很有气质,衣着整洁而时尚,可惜坐着轮椅。
“是的,”我微微点头,回答:“我下班早,又没什么事,就来喂喂这群小家伙。”
老人抬头看了我两眼,说:“嗯,你是中学门口那家书店的员工吧,在那干两个月了?”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也不嫌弃我没有回应,自顾自地说:“我听玛莎说过,你是个好孩子。”
“要不要考虑换个薪水更高的工作?”
这是什么意思?我愣住了。
您看起来和玛莎太太挺熟的,怎么还私下挖墙脚啊?!
老头哼了一声,如同有读心异能般准确地说中了我的心思,“不用管玛莎,她不会在意的,就说你干不干吧。”
我想了一秒,问:“工作内容是什么,先生?”
老头像是取得了胜利一般洋洋得意,抱着胳膊道:“就是照顾我的日常生活。”
“托尼——原先照顾我的小伙子——回家结婚了,而我这双腿不好,干什么都麻烦,想再请个人。”
“那工资呢?”我再次提问。
老头抬了抬下巴,回答:“周薪是1500币,每周五结算。”
听到这个数字,我不由得微微瞪大眼睛。
周薪1500币,月薪就是6000币,在帕德镇可以说是高得可怕了。
要知道,这里的平均工资只有4000币不到,而6000币哪怕在波图罗港的中心区也能生活的不错了。
“您……”震惊之余,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您为什么会选择我?”
明明我是个身份不明、来源不明的新户,也没什么特别的能力。
总不能是因为我能打吧!
老头斜了我一眼,“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的性格和能力都是最合适的。”
好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点了点头,“我什么时候去上班?”
这份工作听起来真的很不错。
老头呵呵笑道:“下周一,早上八点。”
他递给我一张漂亮的名片,上面写着名字、地址和联系方式。
我郑重地收下名片,和我的新雇主握了握手,“很高兴能得到您的赏识,爱德华·罗浮先生,我叫七叶露。”
*
罗浮先生的家位于远离镇中心的郊区,那栋巨大的花园别墅被茂密的树林遮挡,从远处看只能隐约瞥见一抹洁白的影子。
我顺着小路走到别墅跟前,这座有着红色屋顶的建筑可爱极了,好像童话中森林里的神秘城堡。
而我就是那个误入的小男孩。
充满童趣的想法逗笑了我,我揉了揉脸,恢复平时的沉稳,然后按响门铃。
“早上好,七叶先生。”
穿着一身灰色正装的罗浮先生打开了门。
“早安,罗浮先生。”
我拎着行李走进别墅。
就这样,我在罗浮先生家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的工作并不多,罗浮先生请了专门的园丁和保姆,所以我不需要做饭、整理家务、修理花园,只用每天推着他去海滨公园转转,陪他说说话,或者帮他在那些两三米高的书架上找书。
罗浮先生知识渊博,我在和他的交谈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与其说是雇主和佣人,我们的关系更像是师生。
这种悠闲惬意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已经到罗浮家一月有余。
这一天,我正在书房里整理书架上的书籍。
《流体动力学》《实用炼金术整理》《材料分析》《工程》……我将一本本厚重的书籍分门别类,放到相应的位置。
罗浮先生似乎在学习,或者说研究船舶工程相关的东西。我对于这个方向没什么兴趣,但平日里也跟着他学习研究些东西。
放好书,我活动了几下手腕,准备去厨房泡绿茶喝,再去请教罗浮先生一些问题。
“咔嚓——”
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响起,我的动作猛然一顿。
下一秒,梯子从中间断成两截,而我被风簇拥着稳稳停在半空,避开了直接掉下去的命运。
乘风轻轻落回地面,我看见地上的一本书被吹开,里面夹着的图纸被吹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
我走过去,捡起图纸,随意看了看。
这是一份复杂的船舶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释和专有名词。
哪怕我对工程的了解不深,在一个月以来的学习和罗浮先生的熏陶下,也不难看出这份船舶图纸所蕴含的技术和它的意义。
在我的印象中,这种程度的图纸只有波图罗港的大学才可能拥有。
我呆站在原地,掠过纸上复杂的设计和解释,准确地找到了位于右下角的签名。
“E.L……”我咀嚼着这个名字缩写,“也没听说那个厉害的工程师叫E.L啊?”
等等。
E.L
Edward Louvre
爱德华·罗浮。
这个想法已出现脑海里,便以烈火燎原之势席卷开来。
与罗浮先生相处的细节一个个浮现在眼前:他优雅的谈吐举止,比帕德镇镇长都要好上数倍的经济水平,对船舶工程的了解和研究……
每一点都告诉我,这个E.L就是罗浮先生,他很有可能是一位伟大的工程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罗浮先生会隐居在一个小镇的郊区,并且没有大工程师应有的名望。
我想不通,干脆不去想,长长叹了口气。
“七叶,你在看什么?”
门口突然传来了罗浮先生的声音。
“啊?”我回过神,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办,这算不算是偷看了罗浮先生的手稿?
正当我手忙脚乱,准备把图纸重新夹回书中的时候,罗浮先生拄着拐杖走过来,从我手中抽出了那几张纸。
“原来你在看这个啊,”他瞟了我一眼,呵呵笑道:“没想到我藏的这么深还被发现了。”
“我……”
罗浮先生哼了一声,“不用解释,无所谓。”
“我看你刚才那副模样,应该相当好奇我究竟是个什么人吧?”
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仿佛被放在蒸锅上的尴尬,表情几度变化,最后点了点头。
“是的……”
罗浮先生拉了把椅子坐下,我连忙去厨房泡了他最喜欢的南树红茶,调整了一下表情,回到书房。
他很高兴地喝了几口红茶,放下茶杯,对我说:“我呢,确实是个船舶工程师。”
安静的书房内,他将自己的过去娓娓道来。
爱德华·罗浮是波图罗港一个造船厂主的儿子,从小对物理和工程感兴趣,于是考进了波图罗港口大学,学习船舶工程专业。
大学期间,他稳坐专业第一,还是学生会会长,大三就受邀加入波图罗工程协会,前途无量。
毕业后,他进入波图罗港最大的研究所工作,发表了许多篇影响深远的论文,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
“但是,变故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罗浮先生叹了口气。
“我是个坚定的工党党员,”他说着,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黑色的徽章递给我,“担任副主席托马斯·拉威尔的秘书。”
工党在波图罗五大党派中势力最为薄弱,但也最为团结。
可是,罗浮32岁那一年,主席和副主席相继遇刺,工党内部群龙无首,呈现出分裂的趋势。
为了应对复杂严峻的形式,党内紧急召开会议选举新一任主席,然后,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投票最终的胜出者居然是爱德华·罗浮,这个专注研究的年轻人!
更可怕的是,这次会议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媒体争相报道,舆论的压力让工党无法更换人选或者重新投票,罗浮就这么当上了工党的主席。
“可我根本就不是政治这方面的料,”罗浮先生眼中的痛苦令我揪心,“我辞掉了研究所的工作,专心管理党内的事务,但效果并不好。”
他苦笑道:“哪怕有几位委员的帮助,党的状况依旧非常紧张,民众的支持率每况愈下,内部分裂趋势愈演愈烈……”
“然后,在一次大会上,我落入了保守党的陷阱,被诬陷了五六项罪名,锒铛入狱。”
他几句话带过了这段经历,我不敢追问,也不愿揭他的伤疤。
“虽然在自由党的协助下,我很快就平反出狱,但也不能继续担任工党的主席了。”
“在党内朋友的帮助下,我来到了波图罗内陆的卡尔玛市担任事务官,干了三十多年,然后退休来到这里养老。”
说到这,罗浮先生长叹了一口气,饮尽杯中的红茶,那双黄色的眼睛看向我,里面仿佛闪烁着我难以描述的东西。
“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笑了一声,“所以我还挺羡慕你能自由自在的。”
“别看我现在清闲无事,实际上,但凡我想干点什么,那群大厦里的政客就会找上门来呢。”
我眨了眨眼,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悲哀。
“可是,没有任何目标和意义的自由,是最空虚且无用的啊。”
罗浮先生愣住了,他表情变化,最后恢复平静,拍了拍我的肩,“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那一瞬间,我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尴尬得想要钻进地缝里。
我怎么跟罗浮先生说了这种话,他不会生气吧?
那阵哀伤还萦绕在我的心头,和不安的感觉一起让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很高兴你能讲出来,七叶,”我听见罗浮先生满怀欣慰的声音。
我呆呆地眨了眨眼,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会是幻听吧……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充满秘密和故事的孩子,”罗浮先生说:“但你一直把它们藏在心里。”
我抬眼看向他慈祥的脸,忍不住颤抖起来。
“其实我很愿意听听你的故事,七叶。人不该把所有事都藏起来,那样你迟早会被压垮的。”
激烈的情感在我的胸中回荡,我猛地起身抱住罗浮先生,而他一下又一下轻拍我的后背,像是无言的安抚。
“谢谢您,谢谢您。”
我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将着三个月以来的压抑、迷茫、甚至绝望倾倒而出。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但我又记得过去。
这或许是最痛苦的事情吧,明明忘记了,但内心还保留着那种悲恸。
“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是个人偶,被制造出来一定是有目标的,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泪水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出,我伏在罗浮先生的肩上,呜咽着,话语断断续续。
罗浮先生没有说话,静静地聆听着我的倾诉。
最后,他说:“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存在’本身,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
他揉了把我的头发,笑道:“对你来说,然觉得没有意义,那就去找吧。”
“不要把自己困在过去和冥思苦想中,七叶。”
“有时候,机遇和幸福就在你的头顶盘旋,等待你抓住它或者放任它离去。”
“所以,你要是不走出来,不抬头看看,就永远也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追求。”
走出去吗?
我仿佛是漫长旅途中看到终点的旅人,又像是生活在永夜下终于见到了阳光,害怕和欣喜同时浮现,如同翻涌的潮水。
“我也有走去来的资格吗?”我呢喃道。
罗浮先生无声地笑了笑,微微摇头。
“能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
咔嚓——
微弱的碎裂声一闪而过,罗浮先生没有听见,但我却觉得那道声音是如此之大,大到可以将我震碎。
“谢谢您,”我听见自己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我明白了,罗浮先生。”
我从未如此清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