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地咳个不停。
起初还只是水,后来逐渐咳出血来,带起浑身伤处都疼痛难耐。
许之遥匍匐在地,虚弱地喘着气,视线中出现一双云纹短履,可是无法思考,眼神也空洞异常。
“妄无心。”
江清垂下眼,居高临下地凝住她。
颤抖不止的许之遥忽然僵了僵,慢慢地,恢复清醒,辨出声音的来源,失魂落魄地望了过去。
是宗主。
仿若混沌黑暗的世界骤然透过一缕光,许之遥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忘了一身剧痛。
数不清的毒刑和羞辱早已将她的傲骨磋磨得一点也不剩。
拖着断掉的那条腿,费力,而又轻易地,跪在他面前,额头已经触到地面上积聚的一层寒水。
“求你……”
嗓子已经嘶哑了。
江清只当她是受不住而要讨饶,刚想避开她快要碰到自己衣衫的手,却在听到她的话时一顿。
“求求你……救救我师姐。 ”
意料之外的话让江清皱了皱眉,并未回答。
许之遥仍在不停地哀求。
“都是我的错,怎样处置我都好……师姐是被我牵连的,不要伤害她……”
她不是第一次跪在他面前。
只是这一回连一点可怜的尊严也没给自己留,声音低微到尘土里。
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甚至连回家的念头,也早已经消磨得一干二净,残留的记忆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只想活着,只想魏子霜无恙。
然而……
“我救不了她。”江清的话音一如既往地不掺杂什么私情,几乎可以说有几分冷漠,可眸子却紧盯着跪在身前的人,“能救她的人,是你。”
许之遥迟缓地抬起头,长久的折磨让思考能力也退化得格外明显,良久才慢慢听懂,愣愣地问:“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
有什么是一个身陷狱中,已然成了半个残废的人能做的吗?
为什么说不能救,为什么说她能救?
不明白,想不明白。
“魏子霜触犯的门规虽多,但想保住她的话,还有办法。”
江清毫不回避地对上那双失了神韵的桃花眸。
“你来顶罪。”
“便说是你用的魔道邪术,诱导胁迫她犯下种种,或许能争取一步余地。”
许之遥怔了怔,眼泪不受控地流了下来,哑然许久,才终于点头:“好,我说。”
只要能救她,屈辱地瞒下一腔情愫,乃至冠以欺骗胁迫之名,也算不了什么。
不料江清却仍旧一动不动,直到又开了口。
“不止如此。”
“还有晚宴投毒,袭击追查之人,包括设阵残杀宗门弟子——都是你做的。”
“这也是我的条件。”
许之遥心跳骤然停了几拍,下意识地开始否认:“不是的……”
是司徒贡,是司徒贡一手策划的。
她要替自己争辩,也要揭发真正凶手的一切罪行。
就只有这个机会。
“不是我,做出那些事的人全是……”
然而,清冽薄情的声音却像桶冷水一般泼在她头上。
“我知道。”
江清像是料到了她要说什么一般,先一步打断了她。
许之遥脑内顿时陷入一片空白,怔在原处。
……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自己听不懂?
“我都知道。”江清语气极为平静,仿佛没有丝毫情绪,“宗门之毒是司徒贡下的,结界也是出自他之手。”
如雷轰顶。
许之遥失神地愣着,没有意识,只是喃喃重复一遍:“你,知道……?”
不能理解,听不懂,不明白。
他知道,他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要——
“魔教肆虐,宗门动荡,现在要稳住人心,必要推出一人来顶罪,如今追从司徒长老的人不少,我不能在这时候动他,徒增混乱。”
江清看着眼前丢了魂的人。
许之遥忽而剧烈地颤了颤,浓烈的反胃感袭了上来,她不敢置信。
“那被害死的那些弟子呢?你不是宗主吗,不是正道吗,明知道一切,还袖手旁观地让他害人?!”
“是我的失职,”江清眼底难得地闪过一抹痛色,转过了身,“我觉察到他有野心,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种地步。”
没想到?
好一个没想到。
轻飘飘的三个字,丧送这么多人性命?!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许之遥濒临崩溃,扯住他的长袍,歇斯底里。
“你知不知道魏子霜,甚至你的亲徒陈辞辛,都一度被你置于险境,你现在在做什么?!”
让她替罪,让真的凶手志得意满,只为饮鸩止渴地谋得暂时的安稳?
“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当宗主!!”
可江清没有回身,似是默然接受她几近疯狂的指责。
“司徒贡做这些,是为是宗主之位,如果我退位,把他要的给他,也许就能阻止一切,让他收手。”
他竟然妥协。
许之遥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里,震颤着缩回了手。
没救了,这个衣貌堂堂,却已经烂到骨子里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救了。
寄希望于把整个宗门的命运托付给一个杀人犯,怎么会有这样荒唐可笑的自以为是。
她竟然向这样自以为是的人乞求怜悯。
积压的所有痛苦终于彻底决堤,许之遥全然崩溃失控,哭笑不能自已。
“我毕竟现在也还是清仪山的宗主。”
江清不忍再去多看一眼,负着手仍未回身。
“这样于你不公,可宗门内忧外患,现在要做的,是护住清仪山所有人的性命与平安。”
……所以呢?
为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要把她牺牲掉?
“……那我呢?我就活该吗?”
许之遥力竭心衰地停止了挣扎,缩回一团,神经依旧紧绷着,随时都会支离破碎一般。
江清终于看了她一眼。
静默之中只能听见阵阵克制不住地哽咽。
“你可以不答应,我也会放你走。”
即便知道这样有多残忍,他还是狠下心来,话如尖刀一般直指许之遥的死穴。
“魏子霜亦能保全性命,只是,数罪并罚,足以教她沦落到一身修为尽废,再被驱逐出宗,自生自灭。”
……?
许之遥仿佛霎时落入冰窟,桃花眸中不正常地露出大片的茫然。
最后一根弦也被无情地扯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就完完全全地错了……
所坚持的一切在此时轰然倒塌,许之遥心灰意冷,绝望地低下了头。
“我认,我都认。”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眼底残存的亮光便也彻底死了。
再也看不见什么希望。
没过多久,许之遥就被带出了狱中。
也不过是换了个关押的地方。至少不会继续受折磨。
清洗了肮脏和残破不堪的身体,一池干净的温水很快染成血污之色。
许之遥感受不到痛,麻木地任由热意刺激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口。
换上整洁的新衣。
江清派来了灵药圃的人来为她治伤。
除了没有自由,房间里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扇看得到外面的窗户。
窗户很高,触不到,只能透过它看见外面依旧辽阔的天。
许之遥在床上失神地躺着,看着天色一点点的变化,一点点的变粉,变蓝,变橙,变紫。
从黑夜守到天明,从天明等到另一个黑夜。
什么也不想。
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死亡的到来。
直到背后裂开的伤口又把床褥浸上了血,这才迟缓地起了身。
不知何从何往,也没有何处可往。
拖着断腿走了两步,便摔在地上。
趴了一会儿,又怔怔地爬了起来。
桌上摆了满满的吃食,干净的,可以吃的,甚至有些精致,好像在讽刺她的屈服。
下意识捏起一块甜糕,手还在发颤,逼迫着自己咬了一口。
伴随着甜味一起荡开的是强烈的呕吐感,咽不下去,也没有余力再硬生生往下压。
尽数吐了出来。
重新缩坐回墙角里,仿佛察觉不到冰冷一般,呆愣愣地,重新望向窗外那一小片天空。
夜色已深。
是个只缀了几点碎星的晚上。
寂静得可怖。
清仪山一角的院落外,看守的两名弟子有些疲乏,却不敢太过松懈。
他们是亲眼见过那场抓捕的,故而现在即便有结界,也还是对这院中所困之人忌惮得很。
何况她当时被关进来时眼底就翻涌着浓烈的恨意,似要杀人,一点也不像传言中那般冷静疏离。
几日前她其实醒过一次,着魔一般冲撞着关锁的结界,不仅伤了看守的弟子,还让本就重创的经脉雪上加霜。
宗主震怒,本打算将人一同下入刑过司的狱牢中,幸而江长老和楚长老赶来得及时,画符堂的琼玉与首席弟子陈辞辛也百般求情,这才饶过。
只是宗主余怒之下,硬生生把她的修为压制得几近于无,命她冷静下来反思几日。
也真奇怪,清仪山抓了那么久的和魔修疑似勾结的弟子,偏偏这魏子霜还好好地留在内门。
明眼的谁瞧不出从前她与那魔教少教主亲近异常,甚至有传闻说两人向来是同住一院的。
谣言四起,诸人慢慢也察觉出宗主和一些长老似乎是有意要护下那魏子霜。
不满在逐渐酝酿,加上许多人早已对宗门最近的不安犯起嘀咕,虽不明说,却风波渐起。
清仪山好像要变天了。
正各自腹诽之时,却瞥见远远有人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