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霜并不惧死,然而为了杀一个幽玄影,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
从一开始也没抱着要跟他同归于尽的决心。
只是即便杀了他,身后那么多魔修,她来不及也做不到全身而退。
何况,郁惊雁已经被丢了进来,就算是为了许之遥,人或尸体,总得带回去一个。
于是反其道而行之,魏子霜干脆一同投入裂缝之中,那群魔修不会为了幽玄影而追进来,也许反而能借此觅得一线生机。
意识终于慢慢恢复,想动一动手指,却发觉控制不了身体。
自知长时间留在魔气浓郁的地方绝不安全,魏子霜心下有些烦躁,却连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分不清,视野之内黑暗一片,耳边则听不到一丝声音。
要快点清醒过来。
虽是这么想着,思绪却是混沌一片,隐隐有些头疼。
她屏息凝神,想收拢意识,身躯却像是困囚于无边的虚无之中。
直到忽然之间,耳畔传来“哗啦”的一声碎响,紧接着,眼前的黑暗被强烈的光亮彻底撕开。
“哎呀,完了!!”
陌生的叫喊声传入耳中,魏子霜怔了一瞬,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只是好好地站着。
说不出的怪异感袭了上来,她很快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身边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灵气,也全然不像处在魔气之中。
这才注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哪儿?
明明记忆还停留在魔域的那片红雾里,这边却是阳光明媚,她像是站在一片常有人修剪的草地上,周围的绿植规规整整,屋瓦是未曾见过的样式,就连呼吸时都好像能感到一阵奇异的不熟悉感。
不是魔域。
“哇,快跑啊!”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听起来年纪尚幼,魏子霜循声看去,却见一群七八岁的孩童四面散逃了,没一会儿,就只剩几个胆子大点的还站在原地,围着满地大大小小的碎片,面面相觑。
“怎么办!谁出的主意来这边踢啊?惨了惨了,我肯定又要挨打了。”
一个满头大汗的小男孩苦了脸,两颊因为太热憋得通红。
“哥哥,咱们也跑吧,被抓到就完蛋了。”
另一个年岁小些的则面色惨白,被吓得像是要哭出来了。
直到又有个女孩哼了一声,毫不赞同。
“好啊,敢做不敢当,我回去就跟阿姨讲!”
她这一句话就把人惹毛了。
“告状鬼!下次再也不带你玩了!”
“那我就把你不及格的事也告诉阿姨!”
眼见这群小孩莫名吵了起来,魏子霜还是没从现状中反应过来。
声音和画面太过清晰和真切,她已经辨不出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没等他们吵多久,便有人发了声。
“许叔叔家里人很好的,等他们回来,我们道个歉,不会太怪我们的。”
这个提议一出,余下几人也蔫蔫地不说话了,直到那个年纪最小的忽然瞪大了眼睛,手指着叫了起来。
“哥哥,你快看!”
他这一叫,连带着魏子霜也回过神来,微微蹙了蹙眉,见他们纷纷抬头不知望向什么,心下疑惑,便也顺着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扇碎得七零八落的窗子慢慢被打开,没一会儿,后面就小心翼翼地冒出个脑袋尖,像是因为太过内向而不敢露脸,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茫然和无措。
……?
魏子霜愣怔在原地,一时甚至忘了呼吸。
那几个孩童则互相推搡着,咕咕哝哝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喂——不小心砸碎你家窗户了,对不起啊。”
她嗓门很大,惹得那窗户里的小女孩窘迫地缩了缩脑袋,没敢回话,正当几人互相奇怪地对视几眼时,那边却又有了动静,很快一只球被抛了出来,从二楼落到地上,弹得挺高,那小男孩见状赶忙跑过去把球抱了过来,咧嘴冲几人挤了挤眼。
“哎,她还怪好的呢。”
魏子霜已经失了神,远远望着窗里的人。
多半是担心丢下的球会砸到人,她有些紧张地想往下张望着,整张脸总算露了出来,带着点病态的白,五官和魏子霜记忆里的不能全然重合,甚至连年龄似乎也差了很多,可无端地,魏子霜认得出她就是许之遥。
这究竟是哪里?
“喂,要不要下来和我们一起玩?”
那小男孩仿佛对她颇有好感,举了举手里的球。
窗户里的许之遥赶紧又缩了回去,嗫嚅着好像回了句什么,摇了摇头。
“你声音好小,我们听不见啊,下来一起玩嘛!”
这群小孩偏偏热情得很。
魏子霜没有错过那张小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相处过那么久,她知道她被说动了心,只是本性太过内敛温软,以至于显得有些胆小。
可许之遥果然是许之遥,怕归怕,踌躇片刻,便努力鼓起勇气,回了一句:“等一等我。”
这次声音还是不大,可到底是传过来了,那只冒出来的脑袋也终于消失在窗后。
没一会儿,院子的小门便闪出一条缝,许之遥刚想朝外面张望几眼,却很快被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这个问问她名字,那个问问她年纪。
她在中间显得有些局促,不过很快也被善意感染,认真又乖顺地回答着问题。
魏子霜浑然不觉在这里站了有多久,看着这个教她觉得不太一样的许之遥,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缘故,那边的许之遥忽而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般,抬眼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目露疑惑。
只是疑惑。
眸中没有平日里对她的真诚和依恋,眼尾也不带情动时溢出的渴盼和央求。
什么也没有,可魏子霜却撞见了那道记不清多久没再见过了的亮光,从几时起,这道亮光就慢慢开始黯淡,即便那双桃花眼里流露的情愫从未作假,也总是被一层薄薄的哀伤笼罩着。
没等她从思绪中抽离,对面的许之遥却先不得不收回了视线。
“那些玻璃碎片怎么办,不然我们想办法先收拾一下吧,万一你家里人回来怪你呢?”
那男孩搓了搓手,神情歉意得很。
许之遥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便摇头道:“等我的爸爸妈妈回来再处理吧,他们不会怪我的,万一不小心受伤了,还要让他们担心。”
爸爸妈妈?
魏子霜只觉心头一跳,她记得许之遥数不清多少次在睡梦中也会抽泣着唤起的家人,她从没敢去追问,许之遥醒来后也从不会主动提起。
她知自己不信,或是不愿信,而只将她曾说过的来自另一方世界的话当作是情绪崩溃时的妄语。
可如今的景况摆在眼前,容不得不信。
许之遥,似乎在这里才更开心些。
本来也是,她有家人,有朋友,被温暖包围,不会经受些无理又恶意的磋磨。
魏子霜忽而真正理解了当初许之遥几近绝望时说出的那句话的含义。
她早说过了,她不喜欢那个世界。
“你会踢吗?以前都没见过你出来玩。”
那男孩热情,平时不爱被旁人抢走的球也大方地塞到许之遥怀里。
似乎格外不擅长应对他这般性子,许之遥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诚实地摇了摇头:“我,身体不太好,所以……”
仔细看时,果然比差不多大的几个孩子瘦弱了些。
“这、这样啊。”
小男孩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旁边的那女孩则把他推到一边去。
“没关系,我们教你,累了你就休息!”
说着,也不等许之遥回答,便主动捉起她的手,拉着她先跑了起来。
许之遥体质虚,难免跟不上,坠在后面像条轻飘飘的小尾巴。
直到几个孩子从一旁飞跑过时,似乎才刚注意到一直站在这里的陌生人。
“咦?”
魏子霜听到有谁发出了颇为讶异的声音,有好奇心重的更是放慢了脚步回头探究地看了她两眼。
不知是不是幻觉,就在众孩子一边跑远一边望过来之时,眼前的画面似乎开始飞速流转,魏子霜蹙了蹙眉,再定神时,早就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周围的景致似乎也变了很多。
远处传来笑闹声,魏子霜迟疑了片刻,终于循声找去。
……平日里缺乏运动,新鲜空气不停朝胸腔里灌的感觉其实并不舒服。
许之遥尽可能地跟上步伐,平时被抢来抢去的球则像是要关照她一样总往她脚下传。
大部分时间,她不像在踢球,倒像是努力追着球跑的一只小狗。
只是跑了一阵儿,到底气力不足,心口也渐有些难受,于是把球传出去后,自己慢慢停了下来,弯腰平复一会呼吸,抬头去看时,毕竟是十来岁的孩子,一玩入迷便忘了关心其他情况了,几人正争夺着球的归属权。
她得歇一歇才好。
虽已入秋,下午的阳光还是很晃眼,她好像热得迷糊了,加上有点透不过气,眼睛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憋出的泪水染得朦朦胧胧的,越过草地,湛蓝的天似乎离得很远很远,云层的轮廓在她眼里变得也不那么清晰了。
“喂,许之遥,接球呀!”
不知是谁的声音从天边传来,许之遥恍惚了一下,才呆愣愣地回过神,下意识直起身,便看见那只灰球旋转着朝她迎面飞来。
“?!!”
这可是一脚能踢碎她家玻璃窗的球!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想要缩退,哪里来得及,那团黑影终于撞来时,额角一痛,她便彻底懵了,整个身子也失去重心,仰面朝后倒去。
头顶的湛蓝完整地映入眼中,挂着一盏圆圆的太阳,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今天的天气怪好的。
直到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脑袋还傻乎乎地维持着被踢到后仰起的姿态。
好像不怎么疼耶。
“……没事吧。”
魏子霜将她托住,虽然觉得怀里的人轻得过分,但是……碰得到,不是幻觉。
“啊。”
许之遥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回过头,便对上一双格外好看的眸子正低垂着看向她。
哇。
这是谁家的漂亮姐姐。
她咽了咽口水,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些什么,却先被围了起来。
“许、许之遥,你还好吗?”
那男孩眼见又闯了祸,连忙双手合十地开始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的,一点也不疼,而且都怪我走神了。”
许之遥弯了弯桃花眼,毕竟摔在草地上,何况又被扶了一下,除了脑袋有些发懵,确实也不怎么疼,于是反倒安慰起别人来。
她模样生得乖顺讨喜,让几个紧张的孩子终于放松了点,纷纷凑了上来。
“额头都出血了,怎么办?”
许之遥闻言,方才没能注意到,现在感到额角果然火辣辣的,想要去摸,却被另一只泛凉的手拿住。
“不要碰。”
魏子霜垂着眼帘,看清只是浅浅的擦伤后,松了一口气,想取出药来,动作却是一顿。
哪还有储物戒。
“我家,我家里有创伤药,我这就去拿!”
有孩子先反应过来,跳起脚朝家里跑去,另外几个等不及,也跟着跑了过去。
“我去买几瓶水来,许之遥先休息一会儿吧,不可以乱走。”
那女孩说着,又歪头多看了两眼魏子霜,见她不像是坏人后,这才走开。
似乎是不太适应自己麻烦了这么多人,许之遥显得有点难为情,很快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倚在别人身上。
“那个,好人姐姐……”
不熟悉的称呼让魏子霜怔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面色如常。
“魏子霜。叫我名字就好。”
“好、好的。”
许之遥磕磕绊绊地回道,又很是小心地抬眼偷偷瞄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子霜只当是自己语气还是太冷淡,顿时也不太自在,错开了视线:“不起来吗?”
许之遥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还傻坐在地上,耳根一热,小声嗫嚅道:“哦,现在起……”
说着,便扶着魏子霜站了起来。
把她先带到一处阴凉地,魏子霜仍是不放心似的,仔细检查着有没有别的伤处。
许之遥坐在石阶上,低头看着蹲下身和自己保持着差不多高度的人,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好像不像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样子,反倒挺温柔的,像是经常照顾过某人?
“有哪里不舒服吗?”
魏子霜见她仍旧显得虚弱,不由得蹙了蹙眉。
鬼使神差地,许之遥没忍住伸手用手指抚平她眉心的结,弯眼笑道:“没有不舒服,我一直都这样的。”
魏子霜短暂地僵了僵,及至看见那双眸子仍旧干净澄澈,没有掺杂丝毫旖旎的心思,才又回过神。
“你,生病了?”
这个问题大概问到了许之遥,只见她认真想了想,似在纠结,小脸显出点苦相。
“不算生病吧,只是从小就不健康,有时会晕倒,后来也经常会连着好多天醒不过来,可是找不到原因。”
“……”
魏子霜不通医术,闻言却默默拉紧了许之遥。
许之遥敏感地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只怕自己说起这个反倒惹人不开心,于是先换成了不那么认真的语气,说起玩笑。
“爸爸妈妈为了帮我治好身体,连什么高僧什么道士都带我看过不少,最后有个怪方士说,我天生魂魄不全,是个残人,看医生也没用,不如早点安排后事。气得我爸爸妈妈直接把他赶了出去,之后就再也不找这些人了,我反倒又活了三年多,现在还好好的呢。”
“你的爸爸妈妈,对你很好吗?”
魏子霜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起这个,那么多年过去,加上一直在刻意去遗忘,她自己对亲缘的记忆都已经很淡薄了。
“当然很好很好啊。”
许之遥倒不觉得她问这个问题很莫名其妙,反而仰起脸,想要说上一通,那几个孩子却已经飞跑了过来。
“先清洗一下吧,等会消消毒再上药。”
小女孩似乎比几人有主意些,眨眨眼,便拿出一瓶水打开,递给了魏子霜。
“……”
魏子霜顿了顿,默默接过水,看向许之遥。
“洗一下。”
许之遥闻言,点了点头,便乖巧地把脑袋朝她那边凑了凑。
魏子霜一言不发,没去看对方的眼睛,只是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替她冲洗伤口。
虽然动作已经放得很轻,水流也控制得又细又慢,许之遥还是微拧起眉,闷闷地不说话了。
魏子霜不觉扬起了嘴角,低头看去,许之遥的五官比起刚刚出来时,已经长开了些,只是似乎更加消瘦了。
时间流动得有些奇怪。魏子霜逐渐意识到这里的一切未必全然真实,她应该还在万魔窟才对,应该片刻前才推着幽玄影一起撞入了那片裂缝。
明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回去,她却无端地希望能再多留一会儿。
“消一下毒,再涂上药,两天就能好了。”
旁边的小女孩说着,把药瓶和棉签都递了过来。
魏子霜看了一眼,便试着拧开了瓶盖,取签沾了些许,仔细替她上药。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许之遥出了神,一动不动地呆望着,许久,眸中染上了困惑的颜色,手指轻轻扯住眼前人的衣摆。
“那个,好人姐……魏、魏子霜,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
魏子霜动作一顿,眼睫轻轻颤了颤。
只是还没等问完,旁边先有人叫了起来。
“许之遥,你爸爸妈妈回来啦!”
许之遥一愣,随即眼里绽出笑意,哪还记得要和魏子霜说什么话,从石阶上跳了下来,朝众人望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妈妈!”
她仿佛一点也不知害羞,满是欣喜地扑到了正要走过来的母亲的怀里。
虽是周末,父母却常有工作要忙,平日里尽管都会早些回家来陪她,只是像今天这么早的也不多见。
“遥遥?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
妈妈宁怡把手里提的一袋小蛋糕递给爸爸,转而蹲下身子抱了抱许之遥。
“额头怎么破了?”
“我不小心擦破了,今天是和朋友们一起玩。”
许之遥向来藏不住情绪,开心都写在脸上。
“玩闹才要更小心点,爸爸看一看。”
许齐也无奈地弯下身,扶住她的肩膀,确定只是轻微的擦伤后,才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
“下次再不注意,就不许自己出来了。”
“噢,我知道了……”
许之遥顿时苦起脸,诺诺答应。
几个朋友这时也走近,那个惹了祸的小男孩闻言,连忙站了出来。
“叔叔阿姨,别怪她,是我不小心踢到的,对不起。”
说起闯祸,以前许之遥家的窗户就是被他踢碎的。
虽然知道她的家人都很好,但做错了事再面对成年人时,总难免紧张。
宁怡见状却笑了笑。
“好了,我们没有怪她,也不怪你们,遥遥都没生气,平时也多亏你们跟她做个伴。”
一边说着,一边又摸了摸许之遥的脸,颇有些好奇。
“这是谁给你上的药?疼不疼?”
许之遥闻言,这才想起被自己抛之脑后的魏子霜,回过头,便看见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药瓶,于是赶紧牵着爸爸妈妈一起过去。
“就是那个姐姐,名字叫魏子霜。”
眼见两人被许之遥拉着走近,魏子霜抿了抿唇,神情难得有些不安,只得尽量控制,学着先前那几个孩子的称呼,礼貌地唤了一声。
“……叔叔,阿姨。”
“嗯?”宁怡似乎讶异了一下,又很快笑起来,“好漂亮的姑娘,也是住在附近的吗?遥遥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我才没有麻烦别人!”许之遥不满地抢起话来,又被许父拍了拍脑瓜。
魏子霜想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过许之遥的父母,或者说,在这之前,一直都以为她与自己是差不多的。
许之遥生了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但眼神儿似乎更像她的父亲,看人时专注又认真。
一种奇怪又不舒服的滋味在心头蔓延,魏子霜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
总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格格不入而且多余。
她不知道许之遥那时刚到那个世界时又会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许之遥最后为什么要答应她会一直留在那里。
是为了她?
只为了她,就要在完全倾向一边的天平两端中,舍弃更好更重要的,选择留在她所不喜欢的、甚至曾给她许多伤害的地方?
可怎么会。
魏子霜知道自己从没给过许之遥不求回报的喜欢和爱,她太在乎自己的自尊,总近乎执着地斤斤计较,给出去多少,就要索回来多少,拿不回来的,宁肯步步紧逼,宁肯不论手段,也要想办法要到。
她以为这样对自己才公平,只是没想过对许之遥是否公平。
长久以来坚持的一切好像彻底塌陷,魏子霜忽而泄了气,不敢看向许父许母,一向挺直的脊背虽习惯性地不肯弯下,却好像也感到了僵硬和疲惫。
温温热热的手在这时攀上她空着的那只掌心。
“那个,我要和爸爸妈妈回家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
许之遥有点不好意思直呼她的名字,小声地邀请着她。
魏子霜愣了一愣,片刻,才摇了摇头。
“我……还有事情。”
她已经差不多辨清了自己现在身处何方。
这里不是她该在的地方,也不是她该在的时间,想来应当是许之遥去到那个世界之前的几年。
如果真是如此,后来出了什么事,把许之遥带去了那个地方?
一个念头从魏子霜心底冒了出来。
若是能做些什么,阻止那件事的发生,是不是就可以……
“魏、魏子霜?”
许之遥见她久久不说话,眼里酝酿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一时有些害怕,只好缩回父母身边。
“那,明天见?”
魏子霜回过神。
“……嗯,明天见。”
鬼使神差地回了这么一句。
当然没有明天。看见许之遥牵着家人的手远去时,魏子霜这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周围时间又开始流逝,伴随着脑海中飞快闪过的画面,和她在万魔窟时看到的那些很相似。
意识有些混沌,她知道自己大概根本不是真正被送到了这地方,更遑论什么改变之后的走向了。
察觉到身边的环境也在渐渐改变,魏子霜却像是被耗尽了心力,枯坐回阶下,初面对陌生情况时的戒备和警惕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有凝在眉中的,深深的愁绪。
许之遥,最无助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亲眼看到的一切,教魏子霜忽而质疑起自己回去的意义。
杀了一个幽玄影能怎样,铲除了魔教害人的余孽又能怎样,难道做完那些,便能心安理得地把许之遥留下,哪怕不顾她那副备受摧折而留下伤残和疤痕的身躯,哪怕不顾一切结束之后她要因她的身份而注定只能困死在那片魔域里,过上所谓的安定平凡生活?
魏子霜做不到,也想不出回去之后还要如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面对许之遥,甚至记起就在不久之前,还在因为贪图着她能更依赖自己、更离不开自己,便不惜去加深她所经受的伤害。
可如果不装作无事发生,难道要教自己坦然放手,坦然承认许之遥留在那里不会幸福,以至要坦然帮忙寻找起送她回到这个世界的方法?
……魏子霜更做不到。
就这样守在这不知多久,日头西落,夜色降临,风吹在身上,手脚都在发凉。
仿佛才过去一天,魏子霜却知道这里的时间会顷刻流逝经年。
……万一下次见不到许之遥了呢?
她身子一僵,这时才想到许之遥或许会在这几年被卷入那个世界的可能,心下慌乱,抬起头,却见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微微一怔,这才借着灯光看清来人。
又是许之遥。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她弯了弯眼睛。
魏子霜不知道她视角中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存在,于是默默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直到一块圆圆的点心被递到嘴边。
她愣了愣,可多半因为先前想处时养成的习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凑近咬了一口。
豆沙的香气很浓。
“月饼,中秋节剩下的,我觉得挺好吃的。”
许之遥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接下了,虽有点惊讶,却还是自行坐到她身边。
魏子霜只低敛着眉,一言不发地吃着月饼。
一旁盯着她的目光却太过明显,她顿了顿,终于还是侧过了脸。
“为什么看我?”
“啊?难道不能看吗?”
许之遥见被说穿,耳尖泛了点红,虽然魏子霜的语气并不重,她却自己先紧张起来。
“不、不给看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看。”
她好像变得开朗了些,甚至有点像在耍无赖,魏子霜忽而觉得和当时在万魔窟初见时的那个她一模一样。
再仔细分辨,五官也和自己认识的那个许之遥有七八分相似了。
魏子霜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越是相似,岂不是说明……
许之遥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顿时不自在起来,转移了话题。
“再过几天,我就要跟爸爸妈妈搬家了。”
“……搬家?”
魏子霜重复了一遍。
“对呀,要搬走了。”
许之遥捧起下巴,虽没有太过伤心,脸上却挂上几分惆怅的神情。
“他们以为我不懂,其实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的身体,也知道妈妈有时会背着我偷偷难过。要是有一天我死掉了的话……”
话没说完,不防便被魏子霜蹙着眉,伸手挡住了嘴巴。
“?”
她面上浮现一抹疑惑,可看到对方紧抿着唇,顿时心下了然,反而笑着搭上了那只微凉的手。
“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知道那天早晚会来,但是不害怕。爸爸妈妈和朋友们都对我很好,我也体会过很多的关心和爱,所以我想活着不是因为害怕死,只是单纯很喜欢活着而已,如果不行,那最重要就是认真过好现在的每一天。”
“……那你的爸爸妈妈怎么办?”
魏子霜觉得这几个字问得艰难。
许之遥思索片刻,答不上来,只好仰起脑袋看了看天空。
“嗯,有的书上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她答得糊弄,其实自己也不怎么信,刚过中秋,灯光又亮,看不见几颗星,月亮倒是圆得好看,她有点后悔没把自己的望远镜抱下来。
心思虽飘得远了,嘴上却还跟旁边的人说道个不停。
“变成星星也不怎么好,太远太远了。我跑那么远的话肯定会被爸爸抓回来的。”
魏子霜明明没什么心情,听到她这番话,还是不禁弯了弯眼睛。
“你不是叫许之遥吗。”
许之遥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转过了脑袋。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是这个意思?”
她刚一问,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以前问爸爸妈妈是不是随便给我起的名字,他们居然跟我说,是我自己小时候总想去外面的天地看看,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可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谁家给女儿取名字是等到她有兴趣爱好之后才取的啊!”
一旦相熟,许之遥能说的话就不少了,魏子霜只垂眸看着她,像以前那般听她倾诉着。
也不知讲了多久,终于有点累了,许之遥长叹一口气,有些感慨。
“我当然也想去外面看看,小时候放假还能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旅游,这几年总是呆在家里和医院,好闷啊。不过,既然没有健康,要是让我在去外面看看的自由和爸爸妈妈的爱之间选一个,我肯定选爸爸妈妈。”
“……要是都没有呢?”
魏子霜垂着眼帘,声音低了些。
“???”
许之遥傻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又气又恼。
“呸呸呸,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什么都没有了,那我图啥?!”
她回答得很干脆果断,一点犹豫也没有,魏子霜眼睫轻颤了颤,忽而释然了。
“不知道啊。你图什么呢?”
许之遥被她这一笑看晃了眼,脸颊飞快地染得通红,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好慌里慌张地起了身。
“我不要跟你说了,家里忽然有事,再见!”
她想拔腿就溜,不料却被拉住了手腕,顿时一个哆嗦。
“许之遥。”
许之遥满腹狐疑,又不好直接丢下对方就跑,犹豫半天,才硬着头皮回过身。
“我、我只是搬个家而已,干嘛这样,以后还是能来找你的。”
魏子霜虽然握着她,却没有回话,安静了许久,才终于松开手,让出一步。
“嗯,回去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