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惊雁刚入定调息完毕之时,魏子霜正好也用贴身藏着的匕首一点点割磨开了镣铐。
“有你这么败坏灵器的吗?”
她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对方却只不冷不热地掀了掀眼帘。
理应是魔气最重的地方,这里的视野却相当开阔,即便仍有氤氲着的红雾,也能透过雾气看见悬挂在天边的几颗夜星。
“你没事了?”
魏子霜睨来一眼,语气算不上有多关切,倒像是随口一问。
“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
郁惊雁啧了两声,颇为不痛快。
“早知不带你来了,一点内力都没有,又不能帮我压毒。真要是跟你这人死在一起也晦气,我倒是羡慕小教主……”
她说个没完,魏子霜却没心情继续陪着胡扯,踢开脚边的铁链,问道:“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到这里?”
郁惊雁似是没多少力气,懒散地盘坐着,还不忘笑:“我怎么知道?他爹不是也爱把人往万魔窟丢?”
“……”魏子霜看了她一眼,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于是也不再搭理,自行调查起来。
她想不通幽玄影为何明知两人意图解开这座魔阵,却仍旧只她们关在万魔窟里。
是认定她们没有什么威胁?
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没了内力和符纸,你拿什么解阵?”
郁惊雁总算起了身,动作并不怎么利索。
魏子霜只垂着眸子不答,万魔窟内除了各样的奇异怪石和浓浓的魔气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太过特殊的,如果真的有阵布在这里,应当也是用了什么秘法隐匿住了。
没有了符纸,她自然也看不出此处气息流向,惟有借助自己的这块玉佩,用最原始的方法辨出何处的魔气更浓重些。
就算不能解阵,只要找到阵眼,直接破开也是一样。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在这个地方呆久了,心神会不会受到影响。
有着先前的经验,魏子霜知道自己的体质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魔气,如今没有灵力护身,每每不留心时,就总被妄念左右。
储物戒里本来存着很多琼玉给的镇神符,如今不在手上,难免有些烦躁。
万魔窟的魔气太浓,这才一会的功夫,胸口就闷得有些透不过气。
在这里被关了将近十年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魏子霜蹙起眉,想挥开缠绕在周围的魔气,自然没成功。
和许之遥分离总会给她一种难耐的不安感,尤其是在经历过那些事,又三番几次听她说起自己根本不愿听也不愿信的话之后。
她不是个懂得如何倾诉的人,如今也知道了一味把对方绑在身边的行为其实自私又伤人,所以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许之遥答应过的那些话,她说过她哪也不去,说过她不会离开的。
思绪越陷越深时,郁惊雁却叫住了她。
“再往里面走,等会可就出不来了。”
魏子霜这才回过神,忽而意识到自己无意间不知走到了何处,周围视野浑浊起来,只能看见面前一根诡异的石柱,手里的玉佩也泛着不祥的暗光。
心头霎时一跳,她可以肯定方才绝对没有看见这石柱,而且又不是第一次进这万魔窟,何以要走到这么近的距离才能看得见。
只怕是有什么障眼之法施在这里,可惜没有符,现下破解不开。
“哦,这东西是座‘门’,应该还有另外一座来着。”
郁惊雁倒丝毫不见惊讶,显然这石柱在魔教之内算不上什么秘密。
“万魔窟封压着的,是整个魔域最古老最凶煞的地带,压根没法活人。这万魔窟说是万魔,其实想见到真正的魔物还要穿过去……或者里面的东西被放出来,先遭殃的肯定是依附着建起来的魔殿了。”
石柱通天,贯穿红雾,抬头也望不到顶端,魏子霜恍惚了一瞬,才蹙眉收回视线。
郁惊雁似乎不会受这里的气息所影响,还有闲心来打量她。
“你行不行啊?别等会儿阵没解开人先走火入魔了,到时候先给我一刀。”
“你活到那时再说。”
魏子霜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目光重新放回面前,虽直觉不能再向前,可还是伸出手,触碰石柱。
刺痛从指尖传来,她紧拧眉心,想收回手,脑海中却忽有画面闪过,似要裂开。
“嗯?这是怎么了?”
郁惊雁也看出不对,先一步将她扯了过来。
魏子霜面色仍有些差,捂了捂脑袋,紧抿着唇,许久,才问道:“这是什么?”
“啧,出幻觉了吧?”
郁惊雁不仅不着急,还隐隐有几分幸灾乐祸起来,仿佛毫不在意现在两人的处境。
魏子霜没搭理她,眸色沉沉,魔气侵扰人的心神,既然能催生妄念,那产生幻觉也并非毫无可能,只是方才那般感觉很强烈,现在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抓住,难免心中生疑。
若真像郁惊雁所说,万魔窟内还有数根这样的石柱,便基本可以确定,这石柱多半就是某道阵法的组成部分,镇压了窟内体量可怖的魔气。
虽不知这道阵法同外面的护教阵法有无关联,魏子霜还是直觉不能将其随意破坏。
只是除此之外,再找不出其他头绪,加之那般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郁惊雁挑了挑眉,正想问她是发现了什么,却忽而察觉出周围魔气流动,俨然有人进了万魔窟,抬眼看去,果见入口处那高出平地的一层岩石边多出几道身影。
幽玄影冷笑着看了眼原地被破坏了的锁镣,便把视线重新放回两人身上。
服用过的易容丹早已失了效,加上也没有什么再掩饰的必要,魏子霜也显露出原本的容貌,深不见底的眸中寒意凛冽。
可幽玄影如今并不忌惮她,一身内力被废,现在也不过是他手里随时能捏死的一条命,何况那双眼底的恨意也只能教他心情愉快些罢了,远比不上郁惊雁那样满脸嬉笑来得让人厌憎。
“想不到我这魔教中人,原来那么多都是郁护法手下的,只靠郁护法一封信,就都乖乖退了,不知情的还当郁护法才是我这魔教教主呢。”
他语气如常,甚至还笑了笑,朝窟内走了几步。
“冤枉,我不也是听了幽大人的令才让他们撤的吗?”
郁惊雁还有心情装傻,回的一笑格外媚气。
“怎么样,信我是送出去了,解药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答应你难道就要给你?”
幽玄影这次倒没有被激怒,昔日最忌惮的人成了板上鱼肉,就算没能拿下妄无心,对他而言也是好事一件。
能让那些教徒撤围,说明她的实权多半也没交渡给妄无心。
可他根本不指望这人会在这时惜起命来,会为了拿到活命的解药低头求饶,他自知输得彻底,大势已去,居然连挣扎也不屑于挣扎了,只是不想要郁惊雁能善终而已。
既然他拿不到一切,那他宁肯毁了一切,也要把她给一起拖到地狱里去。
见那张向来神情阴鸷的脸上咧出瘆人的笑意,郁惊雁蓄了蓄眸子,隐隐有些不太妙的预感,语气倒是轻快,悄悄朝魏子霜那边凑了凑,摇头叹息。
“哎,我看这趟是白跑了,早知他疯成这样,真不如带两个手脚厉害的,直接宰了他把药抢过来。”
她自然知道幽玄影当时是孤注一掷地想借司徒贡之手掰回一局,可是料不到他居然这么轻易地死了心,既不调集最后那点势力垂死反扑,也不再试图拿她中的毒再作什么文章,甚至连威胁最大的顾景陵,都没有被他留在主殿之内,简直就像是守在这地方等死。
真要是等死也好,可惜看这架势却是不打算放过她。
魏子霜察觉出情况不对,指尖掐出掌心,在这数息之内,已经权衡再三,终于决定放弃解阵,自己没有内力且不论,郁惊雁多半也已经快撑不住了,现在要紧的还是保全她。
思及至此,便靠向郁惊雁,取出贴身的匕首,打算将她一起带离。
然而出乎意料,幽玄影竟像是早已在防备她们一般,只一道眼神,那两个随行的魔修便飞身袭来,魏子霜虽反应及时,堪堪躲过,却全然敌不了有内力的对手,匕首被一把打落,人也被硬生生按住,半跪在地上才勉强撑住了身形。
郁惊雁较她则要更惨了些,被幽玄影亲自一脚踹开,没有逞强的气力,相当痛快地吐出一口黑血,俨然已被毒侵蚀了心脉。
“郁护法,怎么不说话了?”
幽玄影蓄意碾了碾她撑在地上的手,居高临下地挖苦着。
郁惊雁吃了刚刚这一下,早就失了七八分知觉,微微眯着眼睛,不知哪来的闲心思量着离镇前有没有把该托付的都托付了。
“放开她。”
魏子霜被逼到绝路,周身杀意刚开始汹涌,便又被死死制住。
她这张脸给人的印象实在深刻,幽玄影回过身,从左右手下将她提过,卡着她的下颚硬是把人钳了起来。
“当初把妄无心救出去的,也是你吧?”
幽玄影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两眼,魏子霜则强忍着泛起的恶心感,提起许之遥,便恨意更盛。
“既然这么喜欢插手我们魔教的事,不如以后就留在魔教。教内虽然别的没有,驯个没有灵气的修士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他心情看似好得很,眼底的疯狂却已经溢了出来。
“不过这之前,还得送送郁护法。”
魏子霜闻言,挣了几挣,幽玄影却视若无睹,反倒掐得愈紧。
“便让你说,是想看郁护法慢慢毒发至死,还是想看她被活剐个几千刀?”
魏子霜一言不发,眸色冰冷,只道:“杀剐自便,且与我何干?”
“哈哈,与你何干?”幽玄影忽而笑了起来,干脆松了手,把她摔回地上,转而踢了一脚郁惊雁,“郁护法,原来你这份忠心也会上行下效啊?”
“过奖。”郁惊雁咳了一阵,也扯了扯嘴角,“她可算不得我的手下,不然论起忠心,我的人岂敢跟幽大人的相比。”
幽玄影却笑得愈发夸张,近乎捧腹,直到笑累了,又翻书似的变了脸,俯视着她。
“可惜郁护法这张好嘴,是不能带到下辈子了!”
说罢,居然撤出一步,抬起手来。
魏子霜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猛然感到身下的地面在微微震颤着,蹙眉看来时,又似乎是整个万魔窟在晃动。
修为不深,而且还受过许之遥重创的幽玄影,是不可能凭自己有这般实力的。
于是瞬间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在操纵魔教的护殿大阵。
那几个亲信的魔修看样子也不知道幽玄影是想做什么,纷纷退了退。
周围大量的魔气开始沿着阵纹向他凝聚,魏子霜惊诧之时,但见窟中的红雾也在翻涌,冲撞,再被抽取。
因为此地气息的紊乱,原本隐在红雾中的那座巨型石柱竟也慢慢显现,渗出的黑气格外不祥。
魏子霜向四周环视,却忽然撞见远处原本不该能看见的另外一座石柱。
另外的,被拦腰破坏的半截石柱。
脑海中似有电流穿过,魏子霜在一瞬间,终于把一切串连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郁惊雁为什么称这么一座石柱为“门”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另一座石柱遥相对应,伸向红雾之上,确实也像一座巨门。
她也明白为什么方才触及石柱时会感到那么可怖的魔气了。
镇压着万魔窟的“门”,如今居然有一半被破坏掉了,剩下的一柱,难以全部压制也是正常。
强烈的不安感涌了上来,魏子霜全然忽视了自己身上的痛意,一心想扑过去阻止,可为时已晚,深红的魔气被幽玄影悉数凝聚,整个万魔窟也震动得像是下一瞬便会被彻底摧毁,护佑着主殿的大阵则因为供给被抽取干净的缘故,若隐若现地暴露出本形,这一方天地都要塌陷了。
呼吸凝滞之时,便见那团魔气终于炸开,凝成的实体仿若硕大的钢枪,笔直朝郁惊雁的方向贯去,空气被划破的声响压过一切杂音。
郁惊雁避也不避,那团红影在她瞳仁中放大迫近,然后——
越过了她,贯入离她不远处的那座石柱之中。
郁惊雁没能回头,死寂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便闻得那巨物轰然倒塌,带起的尘埃甚至遮挡了她的视野,地面还在晃动,耳中仿佛在哄响,又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像是凭空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周围的环境也开始变得扭曲,这裂口越开越大,似要吞吃一切,莫名可怖的气息从中渗出,张牙舞爪,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
十多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可偏偏这时,郁惊雁忽而惊觉自己居然不敢再回头。
不会错的,这股气息,她曾遇到过的,只有一次,也就是那一次。
“郁护法,差不多了吧,不过是当年被施舍了块骨头,便要帮着妄齐还有那留下来的孽种,跟我幽家斗了这么多年,也真贱到骨子里去了。”
幽玄影才刚刚运作完这么大型的阵法,整个人几乎被抽干,吐血不止,可面上的癫狂遮掩不住,伸手提起了郁惊雁。
“既然喜欢追随他,就舍你个和他一样的死法,郁护法可还满意?”
“果然是你们。”
郁惊雁脸色已是苍白,却还是笑着,只是眼底没有笑意,抬手抓住了幽玄影提着她的那只手腕,似想将其捏碎。
“哈哈,你知道又如何?妄齐该死,你也一样该死,当年不就是你们这群杂碎浪费了屠灭正道的大好机会,逼得我们蛰伏教内?”
幽玄影说着,加重了力度,将她推到了边缘。
“哼?好大的怨气,幽大人原来还有这等雄心,怎么就沦到今天这地步?”
感到身后的气息像是想把自己坠入其中,郁惊雁非但没表现出半分害怕,反倒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只是一双媚眼里的讥诮意味藏也不藏。
幽玄影终于被她这副死到临头还嬉皮笑脸的模样激怒,目眦欲裂。
“那又如何,我跟你不一样!等你死在万魔窟,被那些魔物撕碎分食,魂魄也入不了此世轮回,我倒要看你能嬉笑多久!”
说罢,便欲将她一把推进那已经彻底扭曲了的裂口之中。
谁知郁惊雁偏不遂他的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语调不合时宜地轻快。
“我当然不入轮回,不拉个人一起遭罪,怎么死得安心?”
“……你!”
手腕被异样地攥得极紧,那道裂缝则像是嗅到了生人的活气,越绽越大,带着诡异的吸力,幽玄影眼中划过一抹忌惮和恐惧,又很快被阴戾取代,扯着她的头在断柱上不顾其死活地接连摔撞了数下,才趁她神志不清之时将她彻底甩开。
等到亲眼看见厌憎多年的人终于被吞没入真正的魔窟时,幽玄影面上的戾气还未散去,甚至两手还在因为方才过分的用力而兴奋地颤抖着,可下一瞬便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郁惊雁,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从此往后……”
他连话也没有说完,狂笑声就戛然而止,嘴角抽搐地低下头,便看见把柄原本被打落在地的匕首,如今血淋淋地从他腹部洞穿而过。
这种程度虽不立即致死,剧烈的痛意却让幽玄影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转过头,便见原本跟随在他身后的那几名魔修早已惊恐地撤到数步之外,盯着已经占据了小半边天的暗色,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魏子霜居然还敢反扑,也顾不上害怕了,一齐冲杀了上来。
幽玄影则强忍着痛意,伸手想解决掉这个祸患,却在对上那双异常平静无波的眸子时,隐隐看见其中冰冷的杀机。
“去死吧。”
魏子霜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便在身后的刀刃砍向她的前一瞬,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幽玄影一并推入了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