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留在忘忧镇已有数日。
许之遥安安静静地,任由沉丹仔细在她指尖上了药,末了,才垂着眸子道:“谢谢沉丹姑娘。”
“不妨事。”沉丹笑笑,随手轻拧了下她的脸颊,“小瘸子,是不开心吗?”
许之遥微微一顿,缓缓摇头,道:“只是还不太习惯,脑袋也总不甚清醒。”
沉丹见她说的话已经比最初时多了些,倒也有所放心。
至于魔气影响心智的情况也不少见,多半是心底有事没放下,正想说两句,却被沉酒抢了话。
“哈,这还不习惯呢,难道非要被那群正道修士不当人看才习惯?”
许之遥虽稍稍知晓了沉酒的性子,却还是被这挖苦之言说得有几分难堪,只嗫嚅着回道:“不、不是的,我……”
“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不周全,真没用,懒得跟你讲。”
沉酒压根没打算给她解释的机会。
不料却被沉丹捏了捏脸,教训道:“沉酒,昨天不是才答应过不许欺负小瘸子了吗?”
“唔……我没有!”
沉酒极力辩驳,还不忘瞪一眼许之遥。
“姐姐是不是偏心这家伙!”
“是你对人家有偏见吧。”沉丹顺手把许之遥拉过,语气肯定,“我就觉得小瘸子又乖又可爱,像只小狗似的。”
她言辞直白坦率,许之遥愣了愣,反应过来时,耳根便烧了起来,一时无措。
只有沉酒气急败坏:“魔教教主!乖?可爱?还像狗?!”
“说错啦,是少教主和小狗。”沉丹煞有介事地纠正着。
“……行。”沉酒欲言又止,愤愤然地选择了放弃。
沉丹这才笑了起来,拉过沉酒的手,让她好牵着许之遥。
“时候不早,你陪着小瘸子去外面走两圈,不准欺负人,我得去镇上看看。”
沉酒黑了脸,抗议道:“我不要!让马阿娘陪她不就行了!”
“那你来煮饭?”
沉丹反问一句,竟让沉酒果然安静下来,只是不悦地甩开许之遥的手。
许之遥缩了缩手,没有被伤着心,反倒难得地放松了些,主动开口道:“我可以自己走的,只要慢点就好。”
虽然已经落下伤残,但这几日照料得妥善,有所康复,不是非要人扶着不可,她犯不着再去招沉酒讨厌。
谁料沉酒却恼火着不答应了:“说得好听,出事了不还是要我们善后,白给人添乱!”
话音一落,便不由分说地搭过许之遥的手臂,领着人朝屋外走。
“沉酒姑娘……”许之遥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谢谢你。”
沉酒背对着她走在前面,闻言身子却是一僵,回头瞪了她一眼,又很快转了过去,凶狠道:“矫情死了,谁稀罕你来道谢!”
说罢,再也不肯搭理。
许之遥抿了抿嘴唇,只好不再多话,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跟上。
郁惊雁为她安排的这座院子,在忘忧镇的最深处,占地不小,看样子是座老宅。
有结界护着院落,平日里也未曾见过其他人往来,院门紧闭着,抬头只能望见弥漫着红雾的天。
许之遥先前身子未能恢复,走不多远,今日却因为不敢出声,被沉酒搀着多行了几步,腿骨又软又痛,额角也沁出汗珠,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沉酒余光瞥见她脸色煞白,不悦起来:“没长嘴吗?疼了不会说?”
“……有点痛。”许之遥内疚地耷拉下脑袋,只好承认。
沉酒一边碎碎骂着,一边将人扶到假山旁歇息。
假山没什么生气,也不好看,似乎只是把院子一分为二,许之遥头晕目眩地,原来已经从西房走到了这。
其实是很短的一段路,却觉得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许多事。
有风吹过,还是带着冷峭的寒意,却不似刚来忘忧镇时那般割人。
离开清仪山,数算起来,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思及至此,心中无端隐隐刺痛起来。
她好像还在牵挂着谁。
“喂,你发什么呆呢?”
沉酒虽有些不耐,却向她问起。
“我叫你什么好?妄无心?”
反正不愿叫她少教主。
许之遥怔了怔,下意识点头,半天又反应过来,支吾道:“是……许之遥,叫我许之遥就好。”
“什么?”沉酒被她说迷糊了,不悦地皱起眉,“你不是妄无心?郁护法是找了个假替身回来不成?”
“也不是……”
许之遥一时没有办法解释,话梗在喉咙中,无从诉说。
幸而沉酒没有追着不放。
“算了,懒得听你说,本来也不关我事。”
说着,便起了身,朝假山一侧走去。
许之遥似乎意识到对方在给自己台阶下,视线愣愣地跟过去,却望见她停在了一棵矮树下。
犹豫片刻,还是坡着脚随上。
像是株普通的桃树,在魔气熏染下,已经枯死了大半,命不久矣。
谁会在魔域这种寸草难生的地方种寻常植株,哪里活得成?
“砍了倒干净,怎么还留着。”
沉酒嘀咕着,踢了一脚桃树,树枝微颤着,已无残叶可落。
许之遥心头无端有些难受,忍不住问道:“这树……是谁种的?”
似是没料到她会跟自己主动搭话,沉酒诧异一瞬,随即没什么好气地回答:“我怎么知道,这丑树呆在这的时间比我还长。”
说着,又多瞄了一眼,补充道:“现在倒是半死不活了,留下看着真闹心。”
许之遥呼吸骤然一滞,脑海中闪过细碎的片段——
“小教主,傻不傻,这都快死了,还能救活不成?”
那对上挑的眼尾藏着天生便能蛊人的笑意,笑眼的主人稚气未脱,却在半是捉弄半是安慰地问她。
话音已在年岁冲刷下渐渐不甚真切,久远的记忆则忽如潮水般涌来。
“……不会死的。”
许之遥垂着头,嘴唇微微翕动,喃喃吐出几字来。
沉酒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只当是在回自己刚刚说的话,这才没多在意:“怎么不死,先前都是郁护法一直浪费灵气供着,没了郁护法,它不死谁死?”
许之遥愣了愣,久久没能回过神。
原来这些年是郁惊雁在养着这棵小桃树。
……怎么会。
收养了她的妄齐夫妇,跟她一同长大的妄无心——明明一起栽下树的人早已不在身边了,却独自一个人养着这株小树那么多年?
许之遥忽然没有办法去设想这是怎样孤单的体会,更没有办法把这样的体会和那张总是嬉笑自如的面容联系到一起。
“我……”
难言的情绪闷在胸口,她一时说不出话,却转而又想起什么。
“东厢房,我、能去看看吗?”
像是在印证她的猜想一般,沉酒面露疑惑,古怪地看着她,回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那里又不住人,你去那干嘛?”
虽然不明白,还是领着人去了。
许之遥只觉心头乱跳着,费力地跟上。
屋子老旧了些,有许多修缮过的痕迹。房门却并未积灰,看样子是时常有人打扫。
“就是这儿,你……喂,谁说你能进去了!”
沉酒脸色黑了下来,神情恼怒。
可许之遥竟也忘了要害怕,不自禁地迈步上前,伸出手,推开房门——
一阵薄风从身后吹过,先她一步,入了门槛,拂起案上早已泛黄风化的符纸边角。
揭去帘布。
架上的藏书都保存得很妥善,连墙上挂着的数张阵图,竟也如此眼熟。
许之遥失了神,无法置信,可还是不停确认着。
窗户,桌椅,笔墨烛台,草图废纸,熟悉到近乎亲切的布置,她甚至记得那个空空的小瓷碟,曾放着自己最喜爱的甜食和糕点。
门框上的刻痕还是在个子尚小时,百般央求求郁惊雁替她记下的,可那人故意坏心眼地往低处刻,等到真把她惹哭后,才又笑嘻嘻地胡乱涂掉来哄。
幼时的数千个日日夜度过,她竟然,也会忘记。
“你是怎么了?”
沉酒似乎看出什么来,愈发疑惑。
许之遥只觉心口阵阵作痛,脚步虚浮着,费力走到桌边。
匣中还摆着那盏巴掌大的观星镜,是那年父母送她的最后一件生辰礼。
她总盼望着能去魔域外的世界看看,可从来都懂事,不会提出这样让他们为难的请求,只要了这么一盏小玩意儿。
可惜魔域的晴天也是一种奢望,又善变难料,视野之内红蒙蒙一片。
郁惊雁便在当时半开玩笑地跟她说,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好,大不了等到正道那群修士答应了议和,就带她去瞧瞧。
谁能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场诛魔会。
等噩耗中回过神时,她便知道,自己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不对……还有郁惊雁。
那个把她领回魔教,千方百计地保住了她少教主的身份的人。
那个依旧笑得蛊媚而自若,什么也没多说,却代替了妄齐夫妇,在她无助哭泣之时,朝她嘴里几近笨拙地胡乱塞了块甜糕的人。
那个为了保全她而不惜委身于幽灭手下,唯一能与她相依相偎的人。
原来从来都是郁惊雁。
原来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丢下她的,只是做了这么多,都被她忽视着,甚至亲眼看着她一步步忘了本心步入歧途,一点点变得陌生绝情,才彻底失了望,冷眼看着她被扔进万魔窟。
却不料多年后的一天,会重新对上一双溢满了多情的桃花眸,写满了惊慌和无措。
也许从那时起,那对笑眼中就已经萌生起一点点的记恨和报复,但……又不止于此。
许之遥再无法想下去,僵在原地,任由泪水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