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非要论个究竟,许之遥也并非不能舍弃。
能留下自然最好,可她若是一心不愿,郁惊雁也做好了打算。
只是看这副样子,哪怕放她回那清仪山,她也不一定情愿。
倒是让郁惊雁遂了意,但想想眼前人是被那些正道的修士亲手驯到这个地步,心中又微妙地有些不快。
像是自己的东西刚刚丢掉,就被讨厌的人踩了一脚,说不上有什么亏损,只是膈应得很。
面上却仍是笑眯眯的。
“小教主,这么可怜,要不要求求我,我替你报仇如何?”
她有意凑近些挑唆。
许之遥脸上泪痕尚存,神情依旧灰败着,没给什么反应。
不是从未恨过,只是出于温顺的本性和长久的磋磨,知道抵抗无用之后,棱角便已磨平,甚至没有想过要去报复谁。
“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
郁惊雁似乎觉得颇为无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留在这是委屈你了不成?”
许之遥慢慢反应过来,迟滞地摇了摇头,嗓音仍旧微哑着:“没有,沉丹姑娘……人很好。”
久违的善意,虽然是在魔域体会到的。
终于听她说了话,郁惊雁这才挑了挑眉,笑道:“沉酒其实也不坏,她姐妹二人通医理,请来可不容易,小教主,难道不该谢我?”
“……谢谢你。”许之遥垂了眸子,艰难回了几个字,“就当,我欠你一命。”
“哼?欠我一条命?”郁惊雁忽而凑的很近,笑眼中故意装出几分好奇,“你从那跳下去的时候,难道是真想寻死?”
又在明知故问。
许之遥扭头不愿回想,却又被眼前人捏住了下巴。
“我怎么记得好像告诉过你,跳下去,就立即用符血遁,小教主,你当时在想什么?”
被看穿了心思的感觉让许之遥感到些异样的难堪,拼命忍着才没让委屈的泪水落下来。
“对不起……”
她又开始下意识地道歉。
只因为慢了那数息,寒气便入了体,不仅要医治她,还延误了回魔域的时机。
短暂的寻死之念是真的,可到了最后,才发现求生欲已经灼得心口发烫。
丧失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终于还是缩回踏出去的一脚,祭出了那张血遁的符。
“是该对不起。”
郁惊雁听眼前人认了错,反倒笑得浓了些。
“不过小教主,你的命,是你自己保下的,可算不上欠我什么。”
“你……”
许之遥怔怔地仰起脸,心底隐隐翻涌起异样的情绪。
“哭起来好丑。”
郁惊雁语调微扬着,轻挑眉梢,又借机诱蛊。
“乖乖留在这里,再给我添麻烦的话,可别指望我会念什么旧情,明白了?”
许之遥下意识点头,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你要去见幽玄影?”
“嗯?小教主,顾好你自己就是。”
郁惊雁漫不经心地避开话题,笑着起了身。
“我让沉丹沉酒姐妹俩看着你,有她们陪着,不若在这忘忧镇里休养几日。”
说罢,顿了顿,又不忘补了一句。
“等好些了,要不要去东厢房那看看?”
许之遥没等听明白,愣怔着抬眼望去。
这个会嬉笑着看她被周围一切所磋磨蹂躏而不愿伸出援手的人,却又在她陷入必死的绝境之时给了她唯一一点生的希望。
她不敢轻易接纳这份希望,唯恐是另一场恶劣的捉弄,会在得逞之后报复性地再次被扔进更深的深渊。
可郁惊雁像是看穿了她心中这些不安和犹疑,却又不在意似的,那双媚眼总是藏着笑,教人直觉有些危险。
不可以相信。
“郁护法!”
沉丹不满地推门进来,瞪了一眼屋中的二人。
“有什么话要说这么久,天都要黑了!”
郁惊雁倒也不恼,轻挑了挑眉。
“怎么,这般听你姐姐的话,反倒催我走了?”
沉酒气急败坏,甚是窝火。
“快走!没个正经样子,看着就讨厌,你死了我都不去给你收尸!”
她话里夹枪带棒,火药味很足,甚至比起先前说许之遥的,还要更不客气些。
“小沉酒,”郁惊雁眼底含笑,却假作疑惑,“这话今年已经听你说了第三遍了,就那么盼着我死?”
“我……”沉酒被这么一哽,顿时语塞。
“你说不过,又非要招她。”
沉丹跟了进来,笑着把沉酒拉到身边。
沉酒虽有不满,倒也就此收敛,咕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沉丹走近些,弯下身,探了探许之遥的脉,余光瞥见她有哭过的迹象,便又对郁惊雁笑道:“本就没好全,还来添乱。小瘸子不是少教主吗,郁护法这算是以下犯上?”
“难为你还记得我是护法呢。”郁惊雁抬了抬手,“可怜本护法身中这烈毒,却没人来管。”
“谁让你自己胡来!”
沉酒一边骂着,一边将人扯过,掀起红袖,便见密密麻麻的刺目纹痕闯入视线。
“毒发过?”
沉丹也皱起眉来,疑惑地看向郁惊雁。
郁惊雁只却笑着把袖子放下,不慌不忙道:“别打扰小教主休息呀。”
无端被提起,许之遥下意识抬眼,慢慢反应过来时,房间里已然只剩她一人。
中毒的事,从未听郁惊雁和她说过。
不知是不是被魔气影响了的缘故,她好像忘了太多不该忘的,回想起来时,记忆却总混作一团,头疼的厉害。
几乎要忘掉自己为什么会回到魔域。
……为什么?
好像,是为了重要的人。
只是奇怪,除了父母和阿雁,还有谁会对她来说那么重要?
心底隐隐有什么情愫要死而复生,甚至满溢出来,却陌生得让许之遥有些惶惑不安,直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一件至为重要之物,可抓不住。
她只能捂住胸口,大口呼吸着,视野被莫名的眼泪遮挡、模糊,无数画面交错着从脑海闪过……
直到逐渐定格在那张几度让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面容上,以最亲密的距离,带给她前所未有过的,奇妙而诱惑的体验和经历。
心跳得剧烈。
遗忘带来的陌生感像是契机,一旦跳出那自画的囚笼,重新审视,才忽然意识到她对某人不知何时萌生出的喜欢和爱意已经蓬勃如树。
这份情愫一直在愧疚、依赖或是不甘的笼罩下生长,反倒在分离后的此时才显得轻松和纯粹起来。
曾在唇齿间辗转留恋的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喂,你发什么呆!”
猝不及防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许之遥怔怔地抬起头,却对上沉酒写满了不情愿的脸。
“郁护法要走了,姐姐去送,非要我来看着你。”
话里依旧没什么好气。
许之遥心思本就敏感了些,又总惶惶不安,知道她似乎不喜欢自己,便垂着头,免得更招惹了她。
“麻烦你了。”
语气习惯性地低微着,不料却让面前的人瞪了一眼。
“原来也知道自己是个麻烦!郁护法就不该带你回来!”
许之遥被说得一时手足无措,本想追问郁惊雁去向的话也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准备默默承受下这阵怨气。
沉酒愤愤然伸手去拉,见她似乎是以为自己要动手而下意识瑟缩起来,反倒愈发窝火。
“你好没用,就只会忍气吞声?”
她忍气吞声?
许之遥恍惚间没想到这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可也没错。
她忍气吞声……不忍气吞声,又能怎么办?
沉酒只以为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恼怒起来,骂道:“我竟也蠢到和你这种人白讲这么久,浪费时间!”
许之遥无话可回,毕竟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还要仰仗着她,再怎么被讨厌,也只能受下。
哪知沉酒却像是骂累了,转而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你晚上要吃什么?”
……?
许之遥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过去。
“聋了?”
沉酒又瞪她一眼。
“问你要吃什么,听不见?”
许之遥下意识地颤了颤,可只能嗫嚅着回答:“我……现在不饿。”
并不是不饿。
只是实在做不到,进食对如今的她来说近乎于折磨。
若是强行咽下,万一没忍住吐出来,只怕又要让人讨厌。
“爱吃不吃,谁求你了吗?有能耐就一直饿着!”
似乎是终于被彻底惹怒了,沉酒脸色一黑,转身摔门离开。
许之遥被丢在原地,惶然失措,半天也没能回过神。
毫不难过是假的,她没有办法去怨沉酒对自己这个态度,只是迟滞地感受到一点孑然和酸楚。
天黑下来,身上有些冷,腹部隐隐作痛。
许之遥缩坐回去,一动不动,浸在黑暗中,似有蠹虫在一点点啮蚀着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门才重新被推开。
走进来的却是院中的嬷嬷马老妇。
这些天受了她不少看顾,许之遥反应过来,挣着想起身。
“许姑娘哎,你坐着就是。”
马老妇忙迎上前,笑得亲切慈祥。
“乌漆麻黑的,怎么不点上灯?”
许之遥愣了愣,垂下脑袋。
“……忘、忘记了。”
马老妇自然不是在责怪,便先帮着点了灯,这才又走过来,小心地递过一个纸包。
“来,许姑娘,这药你接好。”
许之遥虽没明白,还是伸手接过,解开药包一看,却像是两枚辟谷丹。
“这……”
她一时错愕,魔域药材匮乏,炼出辟谷丹并不容易。
马老妇脸上皱纹更深,又笑着放低声音。
“别扭得很,姐妹俩打小命苦,受欺负,性子不坏的,若说什么伤人的,跟丹姑娘讲就是,可别往心里去。”
这……是沉酒给的辟谷丹?
许之遥反应不过来。
“酒姑娘其实心软着呢,况有她姐姐在,姑娘便放宽了心,好好休养才是。”
马老妇说着,院中又传来沉酒急躁的唤声。
“马阿娘!怎么还没好!”
马老妇忙高声答应。
“哎,酒姑娘,这就来!”
话音落下,又对许之遥和蔼笑笑,这才匆匆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