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时,正望见那人自顾自地斟了杯茶。
“楚云裳!”
江长安仍有些不习惯她有事没事总往自己这边跑。
却不料被反客为主地白了一眼。
“你鬼叫什么?”
楚云裳这才放下茶盏,瞪了过来。
“魏子霜怎么样了?”
“好了许多,情绪也很平常……”
江长安下意识接了话,反应过来时又有几分恼怒。
“我怎么鬼叫了,这是我的院子!”
楚云裳却只嗤笑两声,转问道:“我奔忙一天,到你这喝杯茶也不行?”
“我又没说不行。”
江长安咕哝着,自知理亏,转而坐到了一旁的空位上,转移了话题。
“司徒贡,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提起正事,楚云裳亦正色两分,回道:“这次诛魔,我已经尽力阻止他来负责了,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怀疑和防备,奈何手中并没有实际关于他的把柄,拥护他的世家和弟子势重,这样的拖延影响不了大局。
江长安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一时愧疚,却被楚云裳瞥见了去。
“事已至此,乱想也没用,不如从今改改你那游手好闲的坏毛病。”
她说话一如既往地直白刺耳。
江长安不悦地哼了一声,还在嘴硬。
“谁要你指点。”
话虽如此,她却并非冥顽不灵之人,认了错,也就自知要改。
只是司徒贡在宗内发展这么些年,早有些根基,及至露出苗头时,就隐隐架空了江清的实权,如今只怕不易拔除。
江长安忽又想起什么。
“云裳,当年凡道的魏家灭门之事,你可还记得?”
楚云裳思索片刻,皱起眉来。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那事已经过去太久,彼时两人在门中虽已有些名位,到底是年纪尚轻,真正掌管着清仪山事务的,是初初登上宗主之位的江清和一部分新晋的长老。
江长安手中自是没有任何证据,可又想到今日看见魏子霜的那副神情,心中终究是有所怀疑,于是摇了摇头。
“我也不确信,只是有种感觉,也许当年清仪山派遣处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猫腻。”
毕竟关系整个宗门的名誉,这话她也只敢在楚云裳面前说说。
而且即便知道查到的结果可能会成为威胁司徒贡的一道利刃,真想追溯,又谈何容易。
已经过去太久太久,魏家的人,更是被屠杀殆尽,唯一的后人只是个当年不过七八岁的孩童。
“好,总比无从入手要强,并不是完全不能查。”楚云裳稍作思索,眉头紧皱,“只是我这里人手未必够。”
江长安怔了怔,亦无可奈何地咬住下唇。
即便已经有所逾矩,她们能调动的弟子,终归不过清风院的一小部分。
院外的弟子多数顺从了护宗众的统领,院内的,则大半还直属听从着宗主江清的命令。
只是在司徒贡层层向上的瓦解下,恐怕这局面也难以维持多久。
江长安叹了口气,望了眼外面渐黑的天色。
已经到了这时候了。
她并未料到那点转机就发生在几日之后。
本是打算再去亲自探望探望魏子霜,哪知出门后,却见着春儿正忙不迭地对着谁行礼。
是江清。
“长安。”
他的声音即使在私底下,也带着几分威严和持重。
江长安仿若未闻,只对春儿道:“别忘了今日玉儿要来。”
春儿惶惑着答应,面露犹疑。
见她这般态度,江清蹙起眉来,沉声责问:“长安,不要胡闹。”
“可不是,我又胡闹了。”
江长安敷衍着,转身朝房内回去。
江清却还是皱眉跟了上来。
“还在为那日的事生气?”
江长安脚下一顿,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不会,说到底有何值得生气的?”
许是年纪相差太多,幼时又不在一处长大的缘故,兄妹俩性格相差甚远,关系向来尊重有余而亲近不足。
江清性子虽严厉,到底还是把她当做妹妹,平日里总惯纵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长安则散漫惯了,时不时心底揶揄着江清的顽固苛刻和不近人情,偶尔看不过去时,才会出手稍作调和。
那么多年来,都是凭借着这点微妙的默契维持着清仪山的安定。
只是这些默契也开始有了裂痕。
江清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长安,我有苦衷。”
难得他做了让步,态度先软了下来。
只是江长安似乎并不领情,冷笑一声。
“什么苦衷,需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在议事堂内偏袒旁人,反倒要赶自己的妹妹出去?”
她也自知跟这个不近人情的兄长谈什么亲情未必有用,却还是没控制住情绪。
“我并非在偏袒司徒贡。”江清却只顿了顿,“可若放任你那般明面上与他针锋相对,只怕他之后会暗中对你出手。”
“什么意思?”未曾意料的回答让江长安一时诧异,“你早就知道他居心不正?!”
江清的神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宗门晚宴上的毒,十多年前,我便见过。”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
“那毒炼制时需要加入一味铜蝎果,药材罕见,宗门内只藏有十株,我有所防备,原本早已派人收了去。”
江长安瞠目结舌,久久没能反应过来,半天,才难以置信地又追问起来,“那许姑娘她……”
“是我让她认下的罪名。”
江清淡然承认。
他自认为给过了许之遥选择的机会,所以也并没有多少愧疚,反倒显得很坦然。
那时宗门之内人心惶惶,宗门之外各方施压,魔域又在伺机作祟,牺牲一人来换取喘息的机会,已经算是上策。
何况……
“她自己也答应了。”
只是没料到她会寻死了之。
江长安几乎有些站不稳,喃喃问道:“这么说,许姑娘是无辜的?”
“她是魔修,清仪山,本就容不下她,谈何无辜。”
江清没有丝毫的心软。和十多年前如出一辙。
“至少现在稳住了司徒贡和魔教,她既身死,也算赎了罪。”
“赎罪?”
江长安顿觉荒唐。
“我会答应司徒贡让出宗主之位,只要抓住这段时间,能查出那毒中铜蝎果的来历和去处,也许……”
江清没再说完。
做出这个决定已经很是艰难。
司徒贡毕竟也是与他同辈的最后一位师兄,相敬多年,却不知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当初没让陈辞辛和魏子霜追查下去也是出于这份私心,他不愿接受,没成想因此害了门下的弟子遭了祸。
江长安本以为自己会压不住怒火。
可出乎意料地,她冷静了下来。
“把清风院的人手分给我,我和云裳会去调查。”
她料到江清多半是分身乏术,才把一切透露给自己这个可以信任的妹妹。
“可我帮你,不是为了别的,我要还许姑娘一个公道。”
她饶不了司徒贡,亦不能接受江清在司徒贡为非作歹之时,却选择牺牲掉无辜之人,换取宗门的一线生机。
更愧疚于那一日的自己竟然也只因为所谓的魔修身份,就轻易看着那个本就人畜无害的姑娘被拖入深渊。
来时那么清清白白,温驯乖顺的人,离开前却要背满污名,浑身伤痕地屈跪于众目睽睽下,连从前光彩熠熠的桃花眼也在这般折辱下彻底失了神。
说什么都太晚了。公道对死人也没有意义。
能做的,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魏子霜一个交代。
江长安终于慢慢把事实消化完。
送走江清时,手中已多了一块金色的腰牌。
心中说不出的不适。
可还是藏好情绪,离开清风院,去往她徒弟的住处。
大概是今天来的晚了的缘故,魏子霜并不在。
江长安知道她会在哪儿,便取了外衣,乘剑寻去。
一路直往后山山谷。
“……小霜。”
果不其然,魏子霜立在崖底,一动不动,只是远远地望着。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唯一偶尔会做的事,也只有此时,江长安才知道她从来没能放下。
知晓了许之遥原是无奈含冤,江长安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徒儿。
“师父。”
魏子霜垂了垂眼帘,重新把视线放在空茫茫的雪地上。
调查早已停了,数日前被诛杀的那只凶兽,血迹也都被遮盖。
江长安心下一疼,走上前来替她披上外衣,劝道:“这里冷,不要呆太久了。”
魏子霜摇了摇头,浅浅笑道:“寒脉崖上应该比这里冷得多。”
她抬起眸子,望向至高处匿在结界中,若隐若现的销鬼台。
江长安难得在她眼底瞥见了一闪而过的落寞,可安慰的话到嘴边,又无颜说出口。
“师父。”
魏子霜又唤了一声。
江长安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不安。
亏欠弥补不了,是要遭报的,她不知道自己的报应会不会要该来了。
“从那里落下来,是不是会很疼?”
魏子霜话音中没有太大的波澜,说完,便抿住了薄唇。
“小霜,你……”
江长安下意识不愿听她再说下去。
可到底没能阻止。
“我想上去看看。”
魏子霜说得很轻,甚至本就清悦的声音还在微扬着。
仿若做了什么决定,而终于得以松一口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