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息了片刻的风雪重又笼罩在寒脉崖。
许之遥身形微晃着,孑然立于众人的对面。
“这孽种,还敢垂死挣扎!”
几个长老面露惊怒,司徒贡更是脸色阴沉,运转起灵气。
江清却挥手将人拦下,蹙眉看向没再有所动作的许之遥。
“妄无心,你经脉已毁,修为尽废,不要再做无谓的事了。”
“跟这孽种说什么!”
司徒贡眼底杀意毕露,死死盯着那几根锁链的切痕。
“挣开又如何,瓮中之鳖,此时不诛,更待何时!”
缚鬼链乃是灵器,她竟能挣开,谁知道是不是早有图谋。
司徒贡不能让这样的后患留下,非要亲眼看她死在面前,才能彻底放心。
江长安怔了片刻,随即像是发现救命稻草一般惊喜地扯住一旁的楚云裳。
“是妄师兄的符术!”
她不知道许之遥是怎么在狱中取到的妄齐的符纸,可既然有符纸,也许就会有后手,也许就有了逃出去的办法。
然而楚云裳只是轻轻拉住她,摇了摇头。
江长安这才从短暂的欣喜中回过神来,愣了愣,望向崖边的许之遥。
心中顿时升起不详的预感。
方才那一次抵抗已经耗尽了全部,许之遥面无血色地,在众弟子的逼近下站到了销鬼台边缘,退无可退。
“妄无心!”
江清也隐隐有了怒意,厉喝一声。
许之遥身上还残存着消散不去的痛意,却艰难地抬眼看了过来。
即便重新站起身,被打断的傲骨也没能复原,声音中习惯性地带着几分无助和绝望。
“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呢?”
江清顿了顿,语气中的怒意散去了些。
“言出必果,只要你现在收手就擒,我自会保全你的性命。”
“保全我……”
许之遥勉强扯出一个苦笑,终于放弃了沟通。
这个连自己的宗门都守护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番话。
而且——保全她,明明就是被他逼退到这个地步,现在却说会保全她。
夺去她的全部,只留她一命,难道还要她感恩戴德不成?
许之遥不愿接受这种可怜的施舍。
罪名已经认了,苦刑也已经受了,既然揽下一切,大概总算替魏子霜挡过了此灾。
既然如此……
“许姑娘!”
江长安比众人更先反应了过来,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劝阻。
“别做傻事,小霜还在等你,她伤得很重,要是没有你……”
终于听到魏子霜的消息,许之遥喉间一哽,那点勇气也顿时消散了几分。
可是强忍了下去,甚至没有多问,只是攥紧五指。
思绪混乱间,只闻得司徒贡勃然大怒,呵斥左右:“还不动手,这孽种寻死,便成全她就是了。”
“我看谁敢!”
江长安眼见那群弟子有持剑动手之势,江清却仍旧一言不发地默许着,俨然是在等许之遥被逼无路转悔求降,于是心底不由升起怒火。
许之遥将一切收在眼底,忽而释怀地浅浅舒了一口气。
“不用你们动手。”
许之遥双脚悬在崖边,微微扬了扬脸。
与其等他们拿下,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困锁在牢狱之中不得自由,还不如她自己来。
她甘愿为了保全魏子霜,放弃直接逃离的可能,而选择留在这里。
可如今既然已经用自己的身躯为代价,洗清了魏子霜的罪名,还有什么要留下的理由?
毕竟,重塑的经脉也好,养全的身体也罢——
“许之遥,已经不欠清仪山的了。”
心中滋生出些许因被摧折太久而近乎扭曲的自傲来,让她只想忘掉这么多天所受的无数耻辱,挺起胸膛面对众人。
然而只在终于敢抬头直视一切之后,又不可避免地失神了刹那。
这才迟滞地发觉到,原来自己一直在发抖,恐惧和胆怯已经随着身上伤口的愈合,长到了骨子里,就像尊严被埋葬在这覆满银白的群峰之下,再也要不回来了。
原来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永远夺去,彻底留下残缺的不止是身体。
“众弟子听令,诛除魔修!!”
神情恍惚之际,隐隐听得一声饱含杀意的厉喝。
许之遥愣怔了片刻,抬眸却发现无数弟子已经持剑飞速袭来,一时反应不及,下意识便回退了半步——
身体就这样顿时失去了重心。
顺势仰落的前一瞬间,耳畔风声呼啸,入目的,是灰蒙漫散着无数飞雪的天空。
许久不曾看到这片天空。
刹那间所有杂绪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只有浓浓的疲惫和倦意。
就这样算了。
既然她已经成这副模样,既然她那么不喜欢这个苛待自己的世界——这样刚好。
“许姑娘!!”
江长安急火攻心,什么也来不及想,失了方寸地调转内力,扑往崖边。
然而迟了一步。
伸出去的手只在慌乱中抓到几瓣雪花,化成冰水,落得一场空。
在目睹那个单薄身形被深渊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却无意间瞥见,那双倒映了她身影的桃花眸,终于放弃了一切一般,毫不留恋地完全闭上了。
江长安呼吸一滞,却被赶上来的人及时扯住。
“江长安!你是不要命了不成?!”
楚云裳气急怒骂,死死抓住她的手臂不放,用力极重,江长安却像感觉不似的,瘫跪在地。
“许姑娘……在报复我?”
她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江长安!”
楚云裳恨其不争,恼怒至极地将人从雪地中拉出,扯离了崖边。
这一声终于拽回了江长安的思绪。
崖边已空荡荡地被风雪遮掩,只余几根冰冷晃荡的锁链。
一时内力不稳,经脉便被此处的寒气侵入几分,刺得生疼。
只消这一瞬,江长安就意识到,连经脉都已经被毁废的许之遥,从这里跳下去,是没有任何活路的。
如雷轰顶。
比起忧心必死无疑的人,她想得更多的,竟是还在困于心魔中的魏子霜。
她不知道要怎么和自己的徒弟交代。
只觉得一切要完了。
剩下的时间不知道是怎么挨过的,江清低沉的脸色,司徒贡面上的讥诮,诸弟子嘈杂的议论……
直等到被连拖带拽地领回了清风院,也还是没能回过神。
寒脉崖发生的事显然还没传到门内,院中杂役们虽都认得楚云裳,可察觉她面色不对,纷纷噤了声躲远点。
“楚云裳,松手。”
江长安挣了挣,没能摆脱,便也放弃。
楚云裳却置若罔闻,赶走了守门的两个小厮,就将人强行扯到屋内,急躁地摔上了门。
“江长安,你是不是想死?人已经没了,你扑过去干什么?!”
她说起话来照旧的一点情面也不留。
“楚云裳,你管的着吗?”
面前的人却失魂落魄着,口不择言地挖苦起来。
“你不是也一样,为了点权势勾心斗角,害得许姑娘丢了性命……”
江长安不是不知道,这些天来司徒贡总明里暗里找自己的麻烦,指认自己滥用副宗主的职权干扰刑过司执事。
可是她分明一心放在照料着魏子霜和替许之遥求活路之间,那些事,根本不是她做的。
能自由出入她院落,取走她所谓副宗主腰牌的,只有一人。
楚云裳。
借着她副宗主的名头,却瞒着她和她的兄长江清,去与司徒贡争权夺势。
这样的人,和司徒贡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猝不及防地,“啪”地一声清响,江长安愕然偏过脸,久久没从火辣辣的痛意中反应过来。
“江长安,你幼不幼稚?”
楚云裳这一巴掌打得结实,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想清楚了,把许之遥害成那样的人不是我,是你哥,还有你!”
江长安猛地被戳到痛处,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
“清仪山的宗主,副宗主,本是最该有所作为的位置,是眼瞎吗,兄妹没一个有用的,放任那司徒贡拖出无辜之人担罪?”
楚云裳骂得极为直白狠厉,平日惯会耍嘴皮子的江长安却无话可说,愣怔片刻,自觉受了羞辱。
“没了权位,你江长安算什么?连自己弟子都护不了,你也配当别人的师父?”
江长安几乎无法反驳,可心底不甘,别过脸,划过两行清泪。
然而楚云裳却凶狠地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转过脸来。
“就因为讨厌这些,便甩手不管,知不知道清仪山让你们兄妹败坏得全是烂摊子?江长安,你不做的,我做了,你却嫌我脏?!”
“我……”
见她竟然越骂越红了眼尾,江长安喉间一哽。
可反驳的话尚未出口,楚云裳眸底闪过一丝狠意,钳制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欺身压上,一字一顿地逼问。
“江长安,你凭什么嫌我脏?”
江长安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再怎么样也看出她与平日里的不同,被逼无奈,只能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然而猝不及防地,那张容颜骤然在面前放大,紧接着,不可思议的柔软便覆在唇上。
江长安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楚云裳却视若无睹,发了狠地用力咬了一下,便拉开了距离。
血腥味和痛意蔓延开来,顿时让她清醒了几分,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很嘴硬吗?不说了?”
楚云裳眸底余怒未消地,死死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