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瘠层峦环拥着一汪静池,这里是与世隔绝千载有余的天山腹地,比晴空更温暖,比夜空更静谧,如日月星辰永恒流转,悠悠岁月不曾蹉跎它半分。
白发青年拥着女童,由浅及深,缓缓步入其间,水波漾漾,皱起澈蓝碧落之色。
所有初生的仙谷之人,都将在这里接受净身之礼,以承‘天人’赐福,筛选‘天人’转世。
而那所谓‘天人’转世的评判标准——
绵绵微茫于白发青年身周氤氲,水液沁润衣裳,便连玄衣也渲染出波光粼粼的柔软华彩。越是深入池中,光芒便越是耀目,此时青年长发披于身后,如天衣袭身,纯色之白承天光之明,万千萤火散于发间、池间,与耀天之阳同映一池,如双日挂空,一方带着晨曦希望启自东海,一方星星火抑,于此绝然沉沦。
青年不曾对身周的惯常光景投以注意,他眸光低垂,眉眼慈悯,举止柔缓地将怀中女童更深地沉入池中,出乎意料却又觉得应是如此,他静静注视着虚浮在臂弯中的女童,自始至终,他都未能从对方身上拾得星点光芒。
身染沉疴的女童一日未进食水,显出油尽灯枯的死灰之意,只眉间的红痣如血艳赤。她双目紧闭之时的神态,与一般的孩童并无区别,甚至,她本身便只是一般人类孩童罢了。
扶光看着看着,便撤开双手,任小小的女童于池中沉溺。
知道他过去的人,知道天人奥秘的人,很多。
这样一个无法体现自己非凡之处的人类躯壳,为何不能是来自认知外的伏击?
水泽如镜,一圈一圈,涟漪荡荡,映天之池便泛起波澜,却仍安静的、恬然的,接受了被给予的所有一切,随着女童的沉降,所有水面之下的血肉都被吞没擦除,没有光影能逃离折返天空。
渐渐的,只有一张惨白青灰的面容残存。渐渐的,便连这最后的存在都将消失。
在女童的口鼻彻底被静池吞没前,白发青年面容沉郁,终究再一次扶住了女童的细颈,被池液侵染的白色鬓发光华闪烁,倾覆在女童的颊侧。
“谁给你的信心、让你觉得我真的不会杀了她……”
言语间,他拇指深摁着女童眉心的红痣,甲缘轻易破开了皮肤,和着残留的池水,丝丝红液滑脱面庞,污入静池。他注视着呼吸渐微渐浅的女童,在细微的滴答溅落声中,指尖微微一颤,脸色阴沉得如同乌云压顶,难看到了极点。
是的,即便只是为了那一个可能性,他也不会杀她。
越是迫近抉择的终末时刻,他的选择,就越是鲜明刺目。
“给彼此,一个最后的机会吧,冕下。希望、您不会令我失望。”
不曾多加动作,女童便双目微微一颤,自昏迷中醒转。
唔——
是梦还是现实,女童已经分不清了。
如果是现实,怎么会有人能发光呢?
如果是梦……
她安静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庞,金色的虹膜恍若融化的黄金,那是人世永恒追逐希冀的颜色,配上略显青稚的面容,却让人不禁想笑。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却发现在她的感官中,已经失去了这一肢体。
项家小姐微微偏头,在水泽起伏间,隐约看到了肿胀青黑的右手。
啊,对了,右手骨折了啊。
她吃力地抬起左手,青黑色斑块密布的纤小肢体,虚虚盖住了男子按在自己额顶的手。酸麻的,闷胀的,这次不止是痛觉,连冷热觉也一并丢失了啊。
表情真可怕。
所以春桃、项家,他们……
因着没有痛觉,她迟钝得未能察觉扶光指尖逐渐加大的力道,只是思绪继续散漫奔逸着。
从求饶的话语开始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项家受到波及。
‘对不起,我不该得寸进尺的。’
“对不起,”干涩的声带按心意振动,她实际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不该骗你的。”
啊啊,果然是被现代的安逸生活侵蚀得太过彻底了,自私自利到这种离谱程度,已经不是一句愚蠢能形容概括的了啊。这种时刻,想的更多的,竟然不是为活人争取些微的可能,只想着解开自己心灵上的束缚这种事、太过分了……
但这样的结局,也不坏呢。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因为说出的话是沉积已久的心声,女童只觉力气源源不断地自体内涌出。
不管对方想不想听,她都绝对要继续说下去——在被杀死之前,必须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出去。
道歉绝不止是为了表示自己存在悔过补偿之意,更重要的,道歉的真正意义是,让对方能在余下的人生中,每一次想起这件事时都不至于如鲠在喉。
当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眼前的人,无论他是怎么想的都无所谓,但最起码——她绝不要背负妄图干预他人人生的谎言死去!
“刚刚拿出来和你说的那些人类欲求,其实都有很多前置条件,只我一人的力量,绝对无法实现那些愿望,即便我相信能来到我面前的人,一定能尽数满足……”
没头没脑的话语,全数透露出她知道有人能来到自己身边。
声线逐渐褪去艰涩,女童虚弱却坚定强硬地继续声明。
“但隐瞒就是隐瞒,对不起。以及,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项家小姐目光迷离地凝望着俯视自己的男子,模糊了视线,不知是泪,还是单纯的,生命已近终结。
“对不起,但请不要伤害项府的人,谁都好,请救救母亲,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为什么他们要遇到这种事,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挽回不了……
“对不起……”
“对……”
剩下的,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重复呻吟罢了。
垂死之人狰狞抓握着近旁之物,女童攥紧了青年的尾指。
春池水寒,衣衫尽湿的两人,无法挽留去意已决的体温,女童气息减弱,终焉的低喃终是无法再溢出躯壳。
青年面上的寒意比池水更深,阴沉可怕的愤怒不曾遮掩地扬于颜面。
明明对方说着歉疚的话语,明明对方语中满是遗憾——但她最后的表情却是一派轻松释然的解脱之色。
谎言。
说出口的,全部都是谎言。
他抚过女童的面庞,血与泪结合成污浊的颜色,却在他的指尖绽放光华,他将淡粉色的液体擦过唇畔,因着女童的手指仍紧紧抓握着尾指,远远望去,竟像是青年在亲吻女童的手。
苦涩与咸腥的味道尽数咽入腹中,他森森低语道,“不会让你逃离的……”
不曾松释女童攥紧的尾指,他带着女童的手,不过一划,便切开繁复衣襟,雍容祭服松垮堆落,层砌身旁。指尖池液滴落,璀璨池光顺着紧致流畅的胸腹肌理,于白皙冰润到如玉石般不具人色的躯壳上勾勒水线。
冰白修长的手指,恍若寻常地点至胸膛前、那唯一一道狰狞的伤疤之上,带着小小的,另一人的手,他毫不犹豫地探手而入,破开心脏,将一枚表面布满血痕的晶石自心腔内寻出,径直摁入女童眉心。
与自己曾经的经历不同,无需多加施力,无需破坏深层次的血肉肌理,没有颅骨绽裂的触感,‘厉雨遗骸’轻而易举地与女童眉心红痣融合为一。
“呵——”
他心下竟是想笑,便听到耳边直扬起一声如冰河乍破的清冽笑意。
汩汩血液喷涌,染红了衣襟与池泽。
明明是欢畅真切的淋漓笑声,旁人却绝不能从中分得分毫喜意,只隐隐知觉透骨寒意渗心入脾,笑声由低渐高,他张扬彰显那份冰雪初融般的刀锐笑声。
“果然,是为了这个。”
他将手中女童随意丢出。
纯白辉光如森火烧灼,疯狂自女童身周漫溢,热烈得仿佛连视觉神经都能尽数烧灼淬灭。
他需要花费偌大心思才能指挥的天池水液,此刻欢畅热情地围拥在女童身周,每一柱都是与正午之阳同色的粗硕光束,缱绻流淌间,女童身上的所有不洁与不净尽皆抹除,还原成未曾受过任何创伤与病痛的完美模样。
眉心晶石熠熠,天道之力环拥下,双目紧闭的女童倏忽便与青年拉开了距离,远远的,高高的,与天空逐渐聚敛的乌黑云海承连。
金色雷华在黑云间自由穿梭,‘轰隆隆’的闷沉雷鸣一声接一声在天边炸响。
“规则之下,所有存在一视同仁。”白发青年玩味相询。
“连‘罹尘道尊’的傀儡借秦朝国运掘空人族紫气,你都无法制止,我既不曾犯下逆天之罪,你有何资格惩戒于我?”
他指节抵唇,唇角微牵,侧头而笑,“那个还要30年筹备准备的计划?”
白发倾落,强势剥夺眼白空间的纯金眼眸不带分毫光亮,“天道注定,此间华族当兴,想来灭绝人类,确实违背了你的意愿。”
“可惜,既然我不会退让,这件事也只能劳驾天道大人多担待些了。”
“至于‘天人’大人——”
白发青年身周光芒闪烁,身形颀长的男子悬浮而起,足尖轻点天池镜面,圈圈涟漪扩布,他眸光低垂,从容将血红衣襟系起,沾染全身的天池水液尽数剥离,雨打滴答声中,从容而肆意的傲慢漠然氛围在空气中漫开。
他轻笑一声,看着女童茫然睁眼,悠悠邀战,“不杀死我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你。”
“而我,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