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楚生觉得身子有了些力气,支撑着半坐起来,靠在背后的石块上,打量了一下四周,隐约回忆起自己被酒蛇咬伤,摇摇晃晃跌下山谷的过程。
目光落回在柳倾雪身上,很快又移开,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庄楚生踌躇着开口,生怕自己问东问西再冒犯了救命恩人。
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个少女,怎么会独自出现在山涧下面?
柳倾雪指了指自己,示意给庄楚生看。
庄楚生起先不敢抬头直视,在柳倾雪的强烈要求下,他只好抬起头。
他一怔,这才发现,晃动的火光下,柳倾雪身上套着个不合身的大外套,裙裾似乎也和他身上的衣衫一样,有些地方都磨破了,巴掌大的小脸被火光映衬得红彤彤的,鬓角边好像还沾着些泥巴。
“我和你一样,因为路滑,从上面一路滑到这里。”
柳倾雪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庄楚生不自在地收回目光。
“姑娘,你……”
“我叫柳倾雪,庄楚生是吧,你叫我名字就行。哦,对了,我包袱里只有一套备用的干净衣裳,还是男式的,我套了上衣,裤子给你用吧,你的衣裳都划破了。”说着,柳倾雪递过来身旁叠好的裤子。
庄楚生连连摆手,她已经为自己忙活了这半天,他怎么好意思再穿人家的衣裳。
柳倾雪道:“这衣裳是男式的,没法子,我的上衣都烂烂的,只能给你一条裤子了,你要是嫌弃,不要也罢。”
他哪里是嫌弃,不过是抹不开罢了。
柳倾雪指着庄楚生的裤子笑道:“但你还是要的好,我看你的这条支撑不了多久了。”她帮庄楚生包扎的时候就发现了,可惜只有一套衣服,他们只能上下分着用。
庄楚生脸色涨红,不知说什么好,硬着头皮接过柳倾雪手里的裤子,又低下头去。
他还是头一次跟陌生女子说这么多话,不但被人家救命,还收了人家的裤子。而柳倾雪直白的说话方式,更是让庄楚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相对于庄楚生的手足无措,柳倾雪就是个女汉子。
庄楚生当然不好意思直接叫她名字,手里攥紧了裤子,正想着再开口道谢一下,柳倾雪主动发话了。
“你说你是从京城回来的?”
“是的,柳姑娘。”庄楚生回答得彬彬有礼。
柳倾雪奇道:“外地进村不是有平地的路么,你怎么想到爬山?”去京城要先去县城的驿站找车,反之也是从县里驿站回来,象蚁村四面环山,驿站到象蚁山倒是有条绕远的平路。
庄楚生苦笑:“赶不巧的时候了,没有车,我想抄个近路,没想到......姑娘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到底还是没说出口谢裤子之恩。
还真是想抄近路造成的。
象蚁山每年都有因爬山伤亡的人,外来人占了多数,这就是为什么柳父攒够了积蓄之后就一定要修路的缘故。
不过书生说自己也是象蚁山的人,怎么可能还会中了酒蛇的招呢?
柳倾雪:“你倒是胆子大,没带驱蛇香叶就敢上山,你不是打小在这里长大的吗?那还不知道酒蛇的厉害,不怕今天凉在山里了?”
说起来书生简直算是捡了一条命。
“我也很奇怪。”庄楚生说道,一只修长的手扶上额角,“明明带了驱蛇药粉在身上。”
“我每年都差不多回来一趟,这药粉还是婶婆亲手给我缝制的。”庄楚生坐起身子,摸索到身侧贴身带着的小布包。
“就是这个。”他从小布袋里拿出一个小荷包,给柳倾雪看。“我这个不是香叶,是药粉。”
“哦?”柳倾雪接过打开荷包。庄楚生忙伸手拦:“小心,别用手碰。”直接用手接触驱蛇粉,时间长了皮肤会起水泡。
“我知道。”柳倾雪说:“少碰一点没事的。”
象蚁村的房子都是围着山脚周边盖的,气候一旦开始湿润,山里的酒蛇便会到处爬。所以家家户户盖新房子的时候,都会在糊墙的泥土里掺上这种药粉,酒蛇就会敬而远之。
历经风吹日晒,墙土里的药粉也不会失效,即便十年八年后的老房子,在屋子角落里补撒一点药粉,也完全没问题。
因为每家家里都撒有药粉,酒蛇都不会出现在村子里。药粉能远距离长时间大面积驱蛇,但因有腐蚀性携带不方便。
一般都是用柳倾雪的那种香叶,虽只能保证个人身体不被咬,但安全无毒。
照理说,有药粉在身上驱蛇效果应该极好,怎么庄楚生还会被酒蛇咬了呢?
她一手捻了一点那药粉,另一手扇着风,顺风用鼻子小心地闻了闻,有淡淡的一股香味。
一段新的记忆随之出现。
每年逢稻香节有个习俗,村里的农户会把收获的粮食堆在地里,晚上在粮食堆前面放一张小桌,桌上用碗呈上用特制材料腌制磨碎炒香的几种米粉。
酒蛇喜欢吃这个,会寻着味道从山里爬出来。拇指大小的酒蛇四处游走,闻香到粮食堆附近聚拢。第二天日出,畏光的酒蛇蛰伏起来,农户将香米粉撤掉,把粮食运回家。酒蛇身上的味道会染在粮食上,家里的粮食就不会生虫鼠患。撤掉的香米粉用来酿酒,酒的味道会变得极好。
庄楚生的小荷包里装的正是炒过的混合香米粉。
呃......带这个进象蚁山吗?柳倾雪想,难怪他被酒蛇缠上。
庄楚生也确认了一下,同样嗅到了香米粉的味道,他脸色开始有些不太好看。
虽然象蚁村大部分原著农户都会炒香米粉,但因香米粉能引出酒蛇,当地人从来不将这个东西送人,在节日以外的时间制作香米粉也是被认为不吉利会引来霉运的做法。
粮食运回家后撤掉的香米粉被小心地全部用作酿酒,一点儿也不敢遗失出去,但凡谁家在稻香节丢了一点香米粉,都是要报到村衙那里登记备案的。
庄楚生说是从婶婆家带出来的,难道是他家人给他带错了?
半晌,柳倾雪轻声问:“你这香米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庄楚生直愣愣地杵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
柳倾雪对他说:“要是有人故意给你弄了这个,建议你去报官,我可以给你作证人。”
“不能报官!”庄楚生忽然说道,语气因突兀而显得有些生硬,柳倾雪愣了一下,庄楚生马上反应过来他的失态。
“抱歉!柳姑娘。”他满脸羞愧。
柳倾雪倒是没什么介意的,还想再说话,庄楚生却挣扎着要站起来,说为了报答柳倾雪的救命之恩,要给她作揖行大礼。
柳倾雪连忙拦着,庄楚生郑重道:“若不是姑娘,我这条命就交待在这里了,他日也一定要登门给姑娘致谢的!”
听他说“他日”“登门致谢”什么的,柳倾雪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好像他们只是在路上无意间碰见,商量着约好什么时候互相拜访,随后就要回家似的。
“哎呀,你快别忙了!还是躺下好好休息吧,你刚吃过解药,头晕肯定不会马上好,你的脚现在也不能动,别折腾了……唉,再说,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庄楚生闻言身子一僵,没再要坚持行什么大礼,依着柳倾雪的话又坐了下来。
对着庄楚生惨白的脸色,柳倾雪心中不忍,她不是存心要吓唬这文绉绉的瘦弱书生,她刚才说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其实她心里想得是:不知道能不能回得去家!
他们现在的境况的确不太好,也不知张妈李工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即便找到了,怎么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救人呢?
柳倾雪拿着那包香米粉走得老远扔掉了,回来的时候跟庄楚生说:“今天太晚没法子了,等明早天亮一点,若是还没人来找,咱们自己想办法往上爬试试,到时候你也能恢复体力了。
“对了,你说回来探亲,那你家人也能出来找你吗?”
“我这次回来探亲,没事前跟家里人说。”
庄楚生靠在背后一块石壁上,默默垂着头,颇有些凄凄惨惨的形容。
“但是柳姑娘,你别着急,等我脚缓一缓能走路了,看能不能想办法带你走出去。”
“走出去?你认识这山涧里头的路吗?”柳倾雪惊讶地问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方才听庄楚生说常年在外地,想必是不常在山里走动,象蚁山这种山涧数量繁多,跟迷宫有得一拼,连常来山里跟着父亲采石材的原主,脑海中都没有这下面诸多山涧的路线记忆,书生只是偶尔探亲两回,能找得到出去的路吗?
可庄楚生表示往上爬这个方法也不太可行,本地遇到这种天气,山里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干,又湿又滑,没什么抓手,几乎是垂直的坡度,爬起来未免太危险,他们都是运气好一路被树根反复挂住减了速,否则早就摔成重伤了。
“唉!难道咱们只能等着人来救了?”柳倾雪有些丧气地蹲坐下来。
庄楚生也没再说话,摁了摁自己依旧没有知觉的腿,他是头一次中酒蛇的毒,虽然柳倾雪说她见过父亲救治中毒的人,那人几个时辰就恢复了。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每个人体质不同,他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走路,若是能快点恢复知觉的话就好了……在此之前,说什么“我一定带你走出去”那种承诺都是空话。
他不喜欢立下没有把握的承诺。
这么一打岔,柳倾雪就把香米粉的事情忘了,等过了好一会儿想起来的时候,她也不好再追问什么。
看了看火堆旁沉思的书生,柳倾雪觉得庄楚生是个有故事的书生。
对于香米粉的事儿,庄楚生刚才好像有点故意回避的意思,两人是头一回见面,人家既然没有主动说,她也不好追着问别人的私事。
现在,如何在山涧底下自救,才是该琢磨的头等大事。
附近有水洼,也有掉落的树枝可以生火,但是没有吃的,很糟糕。
庄楚生不说话,柳倾雪不敢打扰他休息,独自在心里推算,李工应该已经回了家。张妈等这么久,会不会让李工也去一趟工地?然后李工发现她没在工地,折返回柳宅,张妈得知消息一定急得不行,然后开始上山找......
加上李大力,哪怕连小梨也算上,也只有四个人。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
象蚁山这么大,沟壑太多太多。从沟壑底对着上面大喊,估计上面都听不到,他们又不能从每个沟壑都滑下去查看。
“柳姑娘。”
“嗯?”
庄楚生忽然说话,柳倾雪下意识就答应了一声。他的声音成熟低沉,柳倾雪则是有些娇憨的少女嗓音,两人一问一答,在温暖的火光映衬下,倒是给空冷的山涧里增添了一些柔和温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