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牙将箱锁的钥匙递给我,辞行后,便带着一众镖师原路折返。
我依次打开了箱子,里面绽放出的珠光宝气,看得众匪垂涎欲滴。
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箱子,却让卢熹微的脸上直冒冷汗。
让他冷汗直冒的,正是箱中的突杰尔贡品。
我们赶紧挨个儿检查,发现每三个箱子中,便有一个装满了突杰尔贡品,其中不乏铠甲、弯刀之类的军备。
卢熹微挨个敲击木箱,其中两个箱子的侧壁发出空腔之声,显是有夹层。
他潜运内力,两掌击碎外壁,露出夹层。
其中一个塞有几封密信,像是用塞外的羊皮纸制成,上面画着稀奇古怪的突杰尔文。
突杰尔文很好辨认,词句间有两点分隔的便是。
另一个夹层中则空无一物,硬要说有的话,便是卢熹微指间夹住的那枚轻羽。
我道:“这是鸽子毛?”
他点点头:“这趟镖从西南到京城,跨度甚远,历时数月。由此可知,王爷与臣数日来牵涉之事,想是数月前便开始谋划。
若王爷那日不去东宫假意投诚太子,那这木箱夹层,想必便不是空的了。”
原来如此。
这羽毛的来源,便是东宫的信鸽。
我昨日与大哥亲近,又为大哥行刺二哥,这便是向东宫表明了投诚的立场。
于是东宫用信鸽传信皇甫牙,让他销毁箱子夹层中的羊皮密信。
皇甫牙当然不知道信中写着什么。
这些箱子一旦出现在京都,天蛾卫们便会发现里面的突杰尔贡品,以及夹层中的羊皮密信。
密信乃是伪证,用于证明我与突杰尔人暗中往来,若是没被销毁,我便会成为“通敌叛国”的嫌疑人。
卢熹微翻开揭布,便见箱上贴有“劳烦撕去后转赠给天下大将军”字样的封条。
原来如此,一旦解除了对我的敌意,二哥便成了下一个目标。
没被销毁的那一封密信便是为二哥准备的。
我颇为不解:“那为何要先送到寡人府上,而不直接送到蛟呼王府?”
卢熹微笑道:“对来历不明的赠礼也照样来者不拒的,只有王爷你。”
“所以,从寡人这里转赠出的礼,便不再是‘来历不明’了。”
“王爷送出的礼,二皇子自然是不会回绝的。”
“届时,太子党便可借机搜查蛟呼王府,给二哥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而寡人,恐怕也难辞其咎。”
我回头看了看合风寨的众匪,作揖道:“各位合风寨的好汉,今日寡人与大当家的切磋武艺,幸得大当家的谦让,不致落败!
但寡人第一次出游江湖,不知大当家有意谦让,便骤然偷袭,下手不知轻重,以致大当家身受重伤。
幸得皇甫牙总镖头点醒,追悔莫及,欲以身外之物一表歉意,望大当家的和各位合风寨的好汉恕罪!
大当家所受之伤,这箱中珍奇药材颇能医治。望各位好汉以大当家的伤情为重,速将这些箱子运回寨中!”
望山虎竟还有气力,连咳带喘地大笑起来,笑得很洒脱。
绿林中人最看重的莫过于颜面和财富,而我将两者都赠了出去。
虽然赠得拙劣。
望山虎又咳了两声,豪言道:“七王爷年纪轻轻,却武功盖世,哪有俺谦让的份!皆说七王爷英雄出少年,从不拘泥俗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陪笑道:“大当家的过奖了!寡人不过少年心性,做一顽劣之徒而已。”
“好一个‘顽劣之徒’!”望山虎豪爽而笑,“今日俺合风寨与七王爷不打不相识,乃是缘分。今日出山剪径,竟凭空得王爷相赠厚礼,好生过意不去!还请王爷与卢长史到鄙寨一坐!”
匪众之中,登时有人面露忧色。
不等卢熹微婉拒,我便抢着应了下来:“好!寡人此次出游,正好不知该往何走。恰逢平生还未喝过寨中之酒,今日有幸得大当家和合风寨的弟兄们款待,那是再好不过!”
众匪的年龄已然不小,此时与他们称兄道弟,倒的确感觉有些古怪。
望山虎的脸上燃起一缕神气,仿佛从未受伤:“好!今日俺要与七王爷和卢长史痛饮一番!”
他忽然想到一事,眉头骤然紧锁起来。
我赶忙相问:“大当家的,怎么啦?”
望山虎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只是寨中有一规矩,不知七王爷和卢长史能否委屈一下?”
说话间,那合风寨头目已递来两只黑布头套。
于是我们在黑暗中随群盗蜿蜒前行,行了许久。
当头套摘去、重见光明时,已至用膳时分。
合风寨依旧坐地险峻,倚悬崖峭壁而建,如一条大蛇盘在山上,沿途布满眼线,防守十分严密。
待我和卢熹微进入大堂,酒肉已快备齐,桌满人满,好不热闹。
这新建的合风寨也着实了得,大堂张灯结彩,红光映面,除少了歌舞伎外,倒也有几分烟羽楼的气派。
入座的豪杰个个壮硕威猛、凶神恶煞,身上疤印纵横。
我和卢熹微在他们交错而锋利的目光中入座。
酒肉已然备齐。
望山虎敷药包扎,强忍伤痛,杵着两把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大堂。
只见他轻身一跃,稳坐虎皮交椅之上,一抚虬须,威风八面。
大堂内登时静如止水。
我暗暗赞道:这望山虎身板果然硬朗,受此重伤竟还能发功运力!
望山虎端起大碗,朗声道:“二当家的一时糊涂,力求招安,结果中了官府的圈套,死于非命,还累得合风寨元气大伤。
虽说如此,但俺知道,二弟是为山寨着想,只可惜想错了法子。不管二当家的做法如何,俺们都是一个山寨的弟兄!这第一碗酒,敬二当家的!”
望山虎话毕,早已泪流满面,一口吞下半碗烈酒,用剩下的半碗酒在地上洒出一条横线。
“敬二当家的!”众匪皆泣,也将碗中烈酒吞一半,洒一半,以祭奠铁臂熊。
望山虎提起坛口,给自己满上酒:“第二杯,敬义海镖局的皇甫牙总镖头。
总镖头对咱合风寨礼让有加,我欠他一个人情。往后义海镖局在西北通行无阻,算是还了这个人情了!”
众匪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敬七王爷和卢长史。素闻七王爷武功盖世,今日一见,果真少年英雄!
今日交手,七王爷不但绕了俺性命,还给足了俺面子。俺代表合风寨,交了这位朋友!”
望山虎话音未落,我与卢熹微便起身回礼,随着盗众的呼喝声,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说是烈酒,倒也不辣。
寨中百坛齐开,酒中粮香弥漫山谷,沁人心脾。
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坊肆胡姬明玉辉”,正值西域文化在中原流行,达官显贵皆好饮葡萄酒,时间一长,倒也腻了。
酒这种东西,在民间算得上是奢侈品之一。
本朝的粮食产量比起前朝,虽进步不少,但也并不充裕。
戏文中常有英雄好汉随时随地豪饮的桥段,未免言过其实。
此时饮到难得一见的民间好酒,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酒过三巡,到场的众匪大都喝得烂醉。
卢熹微双颊飞红,见望山虎面色有异,便作不胜酒力之态,告辞入了客房。
待他走后,我故作摇晃,双眼迷离,也装醉态。
望山虎果然试探道:“今日七王爷慷慨相赠,俺却多有冒犯,实在过意不去。所谓无功不受禄,七王爷是否有事用得上俺?”
我笑道:“大当家的多虑了!寡人送朋友东西,送了就是送了,何来谈条件之礼?”
他抚摸着虬髯,点头“哦”了一声,故作醉态,嘀咕道:“俺还以为,俺和七王爷在官道相逢,并非巧合,而是被设计好的。”
我故作没听清楚:“大当家的刚才说什么?”
一寨中小厮替我续满了酒碗。
望山虎故作惊醒,“哦”了一声,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来,七王爷,俺再敬你一口!”
我碰了碗,却不喝。
他皱起了眉:“王爷这是......”
我也皱起了眉:“大当家的不把寡人当朋友。”
“喔?”
“大当家的怀疑寡人。”
“怀疑什么?”
“怀疑寡人为朝廷打入合风寨的细作。”
望山虎的面上有些狼狈,显然是被我说中。
他忽然大笑道:“七王爷多虑了!俺说把王爷当朋友,就把王爷当朋友,岂有二话!”
我也笑了起来:“那劳烦大当家的帮我换一碗酒!”
望山虎面上一惊,随即朝众匪朗声道:“谁他吗这么不懂事!快去,给七王爷换一碗没有蒙汗药的酒来!”
此言一出,众匪皆是一惊。刚才那倒酒的小厮更是慌张,赶忙换了一坛酒和一只碗来。
我忽然抬手阻住小厮:“不用了!”
望山虎眉头紧蹙,实在想不出我这反复无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却没想这么多,只是忽然觉得话不投机,想早早离场罢了。
我随即道:“既然大当家的把寡人当朋友,那碰过的碗,岂有换的道理?寡人就喝这碗酒,还劳烦大当家的派几名弟兄将寡人抬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