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佑轻轻点头:“房相公所言极是,净海大师能在中原证得大乘佛法,实乃中原佛门之荣、天下苍生之幸。”
净海双手合十,向二人深鞠一躬。
于是赵歌和净海入座,众人则继续欣赏吴姬奏乐起舞。
赵氏王朝特有的社会文化氛围和文人气质,相较神夜王朝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由于草原的突杰尔人一分为三,并各自独立,赵氏王朝失去了对草原自治区的统治权,也由此失去了漠北的豪情气魄。
南方尤其是江南的文化迅速崛起,挑灯伴读、红袖添香的吴姬取代了胡姬的地位,成为了文人笔下美的载体。
自此,狂放外向的胡姬已远远没有神夜王朝时期的风采,渐渐没落,娇弱内敛的吴姬却占尽文人诗篇。
房驭然与净海对饮一杯素酒,道:“听闻天照国的佛学源自中原,却与中原大有不同,还想请教净海大师。”
净海道:“中原佛门重‘戒、定、慧’三学。
‘戒’乃戒律,用于净化‘身、口、意’三业,乃是基础。
‘静’乃心境安定、沉静、清晰,用于消除离心扰乱的干扰,达到超越念头的境界。
‘慧’乃是智慧,用于分析诸法、了解万千事物之本相,进而除惑,以正确见解和审慎态度突破迷惑,开悟成佛。
天照国佛门则重‘信’和‘信心’。
天照国佛门的‘信’已脱离了中原的多重含义,变得单纯化、世俗化,简而言之就是信教——相信佛、相信佛的观念、尊重和支持修佛的僧侣。‘信’中包含三学,但弱化了僧人在寺外的戒律。
‘信心’包含多重含义,主要为对他人的信心、对佛法的信心、对自我的信心、对因果的信心。”
赵天佑听他说完,当即问道:“既然一个重‘学’,一个重‘信’,那天照国的僧侣,与中原又有何不同啊?”
净海微笑,左掌立在胸前行合十礼,右掌则伸出,掌心朝上道:“施主若想知道,须支付一锭金元宝。”
赵天佑不解道:“方才房相公问大师问题,大师欣然回答。怎的到了洒家这里,却偏偏要起钱来?莫非这佛门也是看人下菜?”
净海依旧笑道:“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
赵天佑朝身后的随行太监摆了摆手,那太监便将一锭金元宝放到了净海手中。
赵天佑用一双邃眼凝视着净海道:“现在洒家可还是那无缘之人?”
净海笑纳道:“自然不是。”
他没再说话。
赵天佑不明其意,只催促道:“那就请大师快快解答洒家的问题!”
净海这才答话:“天照国的寺院住持多为世袭,家境优越。而寺中僧侣受民众恩惠,生活也十分滋润。僧侣只在修佛法期间严守戒律,其余时间便如常人般自由活动,称修‘世俗法’。”
“哦?那这‘世俗法’允许喝酒、吃肉吗?”
“自然可以。这酒,可以不是素酒;这肉,也可以不是西域佛门的‘三净肉’。除了喝酒、吃肉外,娶妻生子、混迹风月场也并非什么异事。”
“洒家不信!”
赵天佑话音未落,众人便吃了一惊——
只见净海身形一动,宛如白驹,顷刻间便夺了府人盘中装有烈酒的壶,以及琴女手中的琵琶,舞动着身姿高举酒壶,在起舞的吴姬中豪饮起来!
中原佛门所谓的“素酒”乃是由大米或水果酿制的低度酒,而与肉食同禁的“荤酒”指的是指用味辣而“臭气浓烈”之植物(即五辛)酿制的烈酒。
简而言之,中原僧人可以喝素酒,但绝不可以喝烈酒。
赵氏王朝自上一个盛世结束后,长期与外夷作战,战时粮食和水果都颇为金贵,由大米或水果酿制而成的素酒显得颇为奢侈,久而久之,便没有了喝酒的僧人,世人便形成了僧人滴酒不沾的印象。
说回舞台,那烈酒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银线,一股脑灌入了净海的口中。
净海的舞姿像极了前朝的胡姬,比在场所有的吴姬都要妩媚。
只见他随手一挥,那酒壶又回到了府人的盘中,腾出的手指随即按上琴弦,开始随舞步拨弄起来。
众人一听,那竟是在中原失传已久的《兰陵王入阵曲》,不由得凝神聆听。
《兰陵王入阵曲》也叫“大面”,为中原著名的歌舞戏,是以兰陵王“指麾击刺”的英姿为原型,为兰陵王歌功颂德而创作的男子独舞。其伴有吟唱和简单戏剧表演,风格悲壮浑厚,古朴悠扬。
《兰陵王入阵曲》一度被列入宫廷曲目,但后来渐渐娱乐化,失去武乐色彩。
《兰陵王入阵曲》沦落为“软舞”后不久,时任皇帝定其“非正声”,下诏禁演,于是在中原逐渐失传,反而被天照国所继承了下来。
由此,天照国的戏班被定期邀请到中原表演《兰陵王入阵曲》,中原人想欣赏一次实为不易。
《兰陵王入阵曲》在天照国经过了数百年的传承后,虽保留了大部分的原样,但还是混入了一些天照国能剧的元素。如今由净海拨弄的琵琶曲,也有些岛国三味线的味道。
吴姬赶紧调整了舞步,改为豪放的战舞与之配合,只是这战舞由纤瘦的玉体来表演,颇有些不伦不类。
众人还未从这悠扬的乐声中回过神来,净海一转旋律,又奏起了欢快的祝寿小调。
众人头一回见和尚边饮酒、边弹琴、边跳舞、边游走于花丛中,又将这荒唐的情景与这荒唐的时代联系起来,一时间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房驭然朝赵天佑道:“赵总管方才问的第一个问题,净海大师不是一开始就回答赵总管了吗?”说完便朗声大笑。
赵天佑忆起净海伸手朝自己要钱的模样,似乎有所顿悟,遂回头朝随行太监道:“洒家方才只是举起手掌活动活动,你怎么就把钱给他了?你让洒家损失了一锭金元宝,该不该罚?”
那太监也不害怕,只是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小奴愚钝,还请总管责罚!”
在一片浮于表面的欢乐中,一妙龄女子持剑走入寿园。
她轻妆淡抹、娥眉丰唇、蓝衣广袖、披帛如溪,身后的府役抬来一把古筝。
此人正是房驭然的长女房雪晴,她朝众人行一万福礼,便朝房驭然道:“父亲,今日女儿准备了一套剑舞来给父亲祝寿。女儿看这小师傅精通音律,可否让他为女儿抚琴伴奏?”
房驭然欣然应允。
吴姬带着琵琶退场,净海入座调弦。
当那兼具轻快和沉重、柔美和刚烈的琴声,如一条流苏般缠绕在众人耳畔的时候,房雪晴凌厉的剑风和曼妙的舞姿,如一朵银葵绽放在舞台之上。
她身形一动,化为一只蓝狐,在舞台中央闪转腾挪,又化为一只苍鹤,在半空踏雾腾飞。
那宝剑如哪吒的混天绫,映着随剑风摇曳的烛光,在蓝狐和苍鹤周身盘旋缭绕。
赵天佑赞道:“听说高祖皇后舞剑时,身形如狐如鹤,惊为天人,这房家长女也莫过于此。”
他口中的“高祖皇后”,乃是开国皇帝赵无言的妻子——神夜迎菲。
房驭然作揖回礼:“赵总管金口相赞,实在是雪晴的荣幸。”
“这伴奏的琴曲,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幸第一次听到,倒想请房相公猜一猜这首曲子的名字?”
“既然是第一次听,又怎能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还想请请教教赵总管,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无名之曲,自然是由它的第一个听众来定名。洒家不才,便为这琴曲取一个名字如何?”
“什么名字?”
“项庄舞剑!”
就在众人赞叹房雪晴一把长剑舞得惊为天人,正要拍案叫绝之际,那一剑、一狐、一鹤,忽然合而为一,化为一道苍雷向赵天佑直冲而去!
但在她化为苍雷的同时,房驭然的杯中之酒已被他洒在桌前的地上,划出一道界线。
房雪晴在那界线前骤然停步,与房驭然对视一眼后,她便一边舞剑一边退回了舞台中央。
除了净海、房驭然和赵天佑外,在场众人的脸上已渗出豆粒大小的冷汗。
他们当然知道刚才差点发生什么。
房驭然重新倒了一杯酒,起身朝在场所有人道:“赵总管方才提到高祖皇后,老夫心有所感,便祭酒以敬天人。人生苦短,今日我们能相聚于此,实乃人生一大缘分,这一杯酒,老夫敬各位!”
众人纷纷起身响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把酒言欢之时,亭廊顶部的两名男子也各自收起了架在对方兵刃上的武器。
两人皆身穿熔墨禁军服,周身要紧处覆有黑色轻甲,显然是银枭卫的成员。
使一对小戟的男子朝手持飞镖的男子道:“袁师兄也未必太过紧张,这可是丞相府,恐怕不会有人想对赵总管出手。”
飞镖男冷冷一笑:“这可未必……话说,聂师弟什么时候成了房家的看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