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元清转头看向了他的弟弟、日本第一武士毛利素濑,淡淡道:“和你说的一样,他果然来了。”
刚饱餐一顿的毛利素濑当即起身,举着油纸做的遮阳伞,便跳上一打渔用的小舟,命摇桨的武士沿着海岸线往岛的西南端驶去。
小舟不知行了多久,终于驶到了岛屿岩壁的尽头,雄伟的鲸鲨门战船登时映入毛利素濑的眼帘。
周航正立在那海螺状的船头环顾四周,而他手下的海兵们正在陆上安营扎寨。
毛利素濑的眼中泛起了从未有过的光,就像是回到了只练剑招、不问剑意的孩童时代。
他想起了曾经叱咤近海的片仓。
二人少年时期便已相识,常常相约切磋剑技,直到那位名主覆灭、片仓流亡海上之前,二人都未曾分出胜负。
毛利素濑非常热切地想要知道,与击败了片仓的“血锯鳐”交手,是否真的能够寻回孩童、少年时期练剑时的那份纯真与快乐。
而周航也看到了浅海中的那一叶孤舟,然后便看到了那位与他神交已久的武士。
两人初次见面,却还未到近前就认出了对方。
浮鲛王府众人见有倭人到来,纷纷抄起兵刃便要上去泄愤。
周航从船头一跃而下,在众人身前的沙滩上激起一圈轻尘。
他抬手止住众人,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毛利素濑将伞递给摇桨的武士,也轻身一跃上了岸,向周航走去。
“阁下就是天照国第一武士?久仰!久仰!”
“阁下就是击败了片仓的勇士?久仰!久仰!”
二人走到近前相互施礼,见对方气度不凡,喜悦之色溢于言表,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周航突然纠正道:“本王的确杀死了片仓,但偷袭至少占了两成,还请阁下不要见笑!”
毛利素濑满不在乎:“那有何妨?两军交战,自当设法取敌将首级。而现在不同了,我们面对面公平决斗,还请周君拿出十分的全力!”
周航“蜇月”出鞘,洒脱地笑道:“如毛利君所愿。”
毛利素濑并未拔刀。
此时夕阳未红,他透过金色的阳光,看到了周航衣物破洞下的绷带,和绷带上的血渍。
毛利素濑朗声道:“周君能否脱下上衣和绷带,让在下看一看你的伤?”
周航不明其意,但也不怕被看出什么破绽,索性将刀插在沙地上,把上衣和绷带扔在一边,赤了上身,潇洒地面对着对方。
周航身上除了新添的数处枪伤外,还留有各种刀斩、火炙的旧疤痕,宛如身经百战的老兵。
他背后的部下们不由得生起一股敬意。
毛利素濑沉默不言,也褪了上衣扔在一边,然后拔出了腰间的协差。
周航望了望自己修长的半太刀,又看了看对方手中短小的协差,心中莫名不快:“这是被人看不起了啊……”
可下一个刹那,沙滩上所有人的瞳孔登时大了一圈——
那把协差,正刺向他的主人!一次又一次!
直到毛利素濑的身体被鲜血染得通红,它才如一片赤羽,轻飘飘地落在沙子里。
于是毛利素濑的身上,也和周航有了一模一样的新伤。
那名为“袴”的武士腿衣上,也多出了一圈暗红色的血渍,边界形如刃纹。
他拔出了腰间的打刀“银鬼丸”,那是一把刀镡上雕着银色般若鬼面的名刀,他曾用它了结了无数天照国高手的性命。
银鬼丸在微凉的海风中发出浅浅的吟声,似乎在回应着主人静如止水的心境。
周航有些被触动,朗声道:“毛利君!我可不需要你让!可别让这些伤口拖累了你的身手!”
毛利素濑摆好了进攻的架势,微笑道:“周君,出刀吧!”
周航回以一笑,伸手便去握那“蜇月”的刀柄,手掌触及刀柄的瞬间,他的身形便如一发离弦之箭,化为一道残影径直朝对手刺去!
毛利素濑也不遑多让,他上身不动、双腿疾蹬,如一头长了八只脚的陆行鸟,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周航冲去!
就在两道残影相交的瞬间,那足以斩断空间的刀光剑气如烟火一般迸发出来!
浮鲛王府的海兵和摇桨的武士忙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待他们放下手臂时,胜负已定——
沙地上躺着一截银晃晃的断刃。
而那断刃本该挡住的刀锋,已横在了它主人的喉咙上。
喉咙上方是一张既满足又惊愕的脸。
他满足于在交锋的刹那间仿佛“见到了自己”——
山本先生有云「“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惊愕于自己的刀会断——
三船先生有云「经过精巧细打的刀才会成为名刀代代相传,贯彻信念卧薪尝胆的人才能成为英雄流芳百世。背弃信念、丧失自我、失去锐气的人,就如同锈迹斑斑的钝刀,钝刀是无法传世的。」
莫非是因为失去了信念和自我,才让这斩杀无数高手的名刀,成为了触之即断的钝刀?
不,并非如此。
那一定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信念和自我!
贯彻至今的武士道精神,不过是融合了儒学和佛学的愚忠,其中没有菊也没有刀,没有自己也没有苍生,只有舍弃自我无条件追随名主的战争工具罢了。
甚至连名主也是这种理念下的产物。
但这些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贪生怕死的大名,行事风格哪有一丁点武士道中的道德?他们追寻的“天下布武”的荣耀,哪有一丁点部下和平民的影子?
大名们前脚发表完鼓舞人心的宣言,让武士们热血沸腾地踏上战场,为了各自的主公相互厮杀,后脚便因为某种缘故,让这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和挚友、与敌方有着血海深仇的武士顾全大局,亲如兄弟地联合在一起。
盟军舰队便是这样的产物。
武士们在这些当权者的游戏中,仅仅是随拿随弃的工具。
就连武士对锻刀、锻体、锻心的追求,舍弃性命也要在决斗中看清的自己,也不过是由这种当权者让人杜撰的文化熏陶而成。
毛利素濑迷茫了。
他恍惚间开口问道:“周君效忠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航潇洒地收了刀:“是个冷血无情却又心怀天下的人。”
“周君忠于这样的皇帝,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陛下想要的,是一个军力举世无双、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为了得到这样的天下,陛下能够欣然放弃‘自己的天下’。这样的天下需要什么样的人,忠于它的人便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原来如此……周君效忠的并非君主,而是天下。”
“毛利君所效忠的大名,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是一个冷血无情却又心怀天下的人。但他所求的天下,只能是他的天下,是个能任他自己予取予求的天下。”
“毛利君忠于这样的大名,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对名主来说毫无意义。周君真是幸福啊,能和志同道合的君主一起……”
话未说完,毛利素濑已再无力气,身心疲惫的他背对着天空倒在沙滩上,身体轮廓线上的沙子被血液勾勒成朱色。
他把脸埋在沙中,再也不想出来。
周航留下一句“你是真正的武士。但你的剑,在决斗之前便已断了”,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营地。
毛利素濑回忆起“银鬼丸”唯壹一次与其他兵刃碰撞,便是最后一次与片仓决斗时,与“蜇月”相互弹刀,“银鬼丸”应当是在那时在内部出现了裂痕。
他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输给了片仓吗……”任由随风移动的沙粒将后背淹埋。
小舟上的武士毕恭毕敬地将油纸伞放在了身后,摇着船桨,带着毛利素濑被击败的消息,往大本营的方向渐渐远去。
在不远处树枝上监视周航的忍者首领暗暗心惊:浮鲛王果然了不起,居然能从正面击败素濑!
他又隐约感到不安:“魟夫子”孔垂航究竟躲在什么地方,为何现在还未出现?莫非是埋伏在船中等我们上钩?
想到这里,忍者首领赶忙传令下去:要夺取的船中可能藏有伏兵,一定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此时夕阳正红,海水高低起伏,水波的背光面被衬成了漆蓝色。
随着漆蓝色的区域越来越大,夕阳渐渐在天际线上化为一条红线,最后消散不见。
当夕阳消散的一刹那,如狼群般潜藏在密林中的忍者部队立刻出动,趁着夜色躲过浮鲛王府的巡逻,轻松登上了鲸鲨门的战船!
忍者们按照之前的分工相互掩护,有序潜入各个舱室,检查有无机关、部件是否齐全。
鲸鲨门的战船虽然只是一艘中舰,但底层配备的桨数实在太多。
确认船内一切无误后,除了上层留下忍者首领、一名传令官和一名领航员外,其余忍者全被安排去了摇桨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