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退堂之声,看客们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唉!散了散了,没意思!”
他们关心的,丝毫不是真相。
姚书娥要的公道,大概不会有了。
于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杀光了整个挥尘阁。
只不过这里,已不见魏霜涵的踪影。
于是我又去杀下一家,一家接一家。
吴言坐在屋檐之上,喝着葫芦里的酒,道貌岸然地欣赏着这一切,不时还提醒我漏掉了几个。
待到天亮时分,整个县城都被我杀空了。
我从死去的妇人身上扯出一块香喷喷的方巾,将刀上的血污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吴言问我:“无辜的人也死了许多,王爷能够心安吗?”
我应道:“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王爷找借口的时候,脸不会红,心也不会跳。”
“喔?”
“这场屠杀,不过是王爷对自己无能的狂怒罢了。王爷无法伸张正义,便要毁掉让自己无法伸张正义的一切。”
“也许吧。”
明明没有目击者,明明我已将这屠杀的罪行揽到了“丧心病狂的魏霜涵”身上。
但我暴戾的名号,却还是随着寒风和写着魏霜涵罪行的布告传扬了出去。
吴言告诉我,姚书娥的老家羽县,也有一个欺男霸女的衣冠禽兽,也有一群为了名声不敢伸张正义的女子。
于是我们到了羽县。
这里,公道却来得如此顺畅。
那恶人的靠山被忽然杀出的钦差壹壹判了死罪,证据确凿。
那恶人的亲信在公堂之上公然反水指证于他。
甚至那恶人所没有的罪行,却也人证物证俱在。
那恶人还没来得及辩驳,便被押往菜市口,在铺天盖地的菜叶和叫骂声中被砍了头。
我对吴言道:“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足,也收买了人心。”
吴言靠在根如虬须的树上,葫芦里的酒仿佛怎么喝也喝不完:“王爷在娄县出了力,而我则在羽县出了钱。王爷消灭了他们的□□,而我将他的一切都消灭了。王爷得了名声和制香的配方,而我什么也没得到。”
“这就是你说的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自在人心的意思,就是掌控了人心,便掌控了公道。但那人心,究竟是真心,还是贪心,实在无需区分。”
“这次从打探消息到伸张正义,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数不清了。”
“你赢了。”
“我们都输了。”
“现在你能告诉寡人,你的真实身份了吗?”
“王爷怎么对这件事感起了兴趣?”
“衣衫褴褛的人,哪有穿得如此干净的?”
“下次再告诉王爷吧,我们还会见面的。”
当他的背影被蜿蜒官道边的群松完全遮挡住的时候,我才咧着嘴笑道:“寡人倒是很期待呢,越州最神秘的赵无言赵大公子。”
……
一场短暂的夜雨过后,晨曦才微微降临,云州的群山便升起了缕缕白雾,仿佛松树正在被无法用肉眼所见的燎原之火焚烧。
群山底部的静流,就像是被一双有着鬼斧神工的手掰开山体而造出的。水面由于无法解释的光影现象,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来往的船只将最后一批客人载回家乡,便要踏上属于自己的旅途。
那些在这个季节并不属于此地的鸟儿,纷纷在船舱内筑巢取暖,也未受到人的驱赶。
一阵寒风吹来,才显干燥的官道上漫起一阵轻尘。
许久没有进食的我,和驴一同屏住口鼻,打了个寒颤。
和我们一样打了寒颤的,还有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便装的纤瘦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长着一对招风耳,皮肤并不白皙。
她交叉着双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用手掌直搓胳膊。
待寒风一过,她便听到了驴蹄踩到树叶的沙沙声,猛然回头,与我视线撞在一处。
我心中小鹿乱撞,赶紧定了定神,笑道:“姑娘怎么在这儿?”
女刺客将整个身子转了过来,站在原地朝我露齿而笑:“在这儿等你啊,王爷。”
那自然是玩笑话。
但配上她平平相貌中生出的倾城之笑,让我的心登时掉进了温热的酒壶里,怎么拿也拿不出来。
那山中的寒雾、路上的烟尘、沾衣的雨水,仿佛都通通被驱散了去。
我痴了片刻,脑中忽然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手臂刚能动弹,便跳下驴,拔刀运力,伴着纷飞的沙尘,在路边的石壁上刻下了深深的几行大字——
「往年春深,金河回首乘风渡。
净手拂兮,挪两岸,戏鸟门中宿。
猝闻东路焚松树,寂寥人空腹。
晨曦浅,画然,笑掩尘封雾。」
女刺客背着手,面带微笑,静静地欣赏着石壁上歪歪扭扭的文字。
我将脑中句子清空后,收了刀,只觉心满意足、浑身通畅。
女刺客用一口童音问道:“要过年了,王爷怎么在这儿?”
我半开玩笑地应道:“来娶姑娘。”
“娶我?那王爷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那是自然……如果有人杀得了寡人的话。”
我的身体终于和视线一起脱离了石壁,朝她转了过去。
这一转身,看见的不只佳人,还有两个煞风景的大汉,和一个人面兽心的美男子。
两名大汉立在女刺客左右,一人拽着她一只胳膊,两口明晃晃的环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那美男子手持一把十分尖利的匕首,狠狠顶在她的心前,朝我怪笑道:“好诗!好诗!神夜唯渡,想不到你这种畜生,也会有在乎的人,而且还是女人!”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本王当然有在乎的女人,比如我妈,比如我姐,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可不像你这种畜生中的畜生,爹妈都被人砍了头,看起来也不怎么难过啊?”
眼前之人正是魏霜涵。
魏霜涵听我提起他的父母,骤然暴怒,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强自咬牙镇定,朝我狂笑了几声:“可今天,你就要难过了!”
“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少费话!交出挥尘香的配方,否则有人就得死!”
我把被油纸包裹的两本书扔给了他:“已经交给你了,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可换来的却是一阵狗叫:“神夜唯渡,这两本书换的是你的命,而不是她的命!若要她的命,便要用你的命来换!”
魏霜涵说着将那把姚书娥自刎用的刀丢在了我跟前。
“你搁这儿绕口令呢?”我在脑中把他的话过了半天才理清他的意思,“魏阁主,还有你的两个小跟班儿,这风吹雨打的跟了一路,就为了来跟本王玩儿绕口令,也是难为你们了。”
魏霜涵头上、身上插着许多树叶和鬼针草,看起来颇为狼狈。
与他同流的两名男子登时不乐意了:“跟班儿?我们可是麟角军团的将军!神夜唯渡,你勾结蛟呼王府,害死麟角王殿下,害得我兄弟二人颠沛流离,这笔账今日可要好好算算!”
我也不乐意了:“算账?本王和麟角王什么关系,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最后杀死他的也是长公主,你们找她去啊,来找本王作甚?”
魏霜涵厉声喝道:“少废话!方才我可是亲耳听到你说,你可以为这位姑娘去死!莫非我们的蚺鳞王殿下也是个薄情寡义、贪生怕死之人?啊哈哈哈哈哈!”
另外二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我不禁摇头叹息,朝女刺客道:“姑娘为何还不过来?是看到魏阁主的容貌走不动路了么?”
以她的身法,想挣脱三人的挟持易如反掌。
可她却眯着那对水灵灵的眼睛朝我笑道:“我也想看看王爷是不是说话算话!”
魏霜涵三人一听,登时笑得更加大声了:“你看看,你看看,连你的心上人都要你死!你可真是没爱错人啊,神夜唯渡!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小指通了通耳朵,捡起那把本就属于我的小刀,对着自己的心脏猛刺过去!
我听到了骨骼折断的声音,然后胸膛便传来一阵剧痛。
那并非是刺痛,而是被钝器击打的压迫之痛。
而嵌进血肉的,是挡在我手中小刀前、被我手中小刀所压弯的另一把小刀的侧面。
那是女刺客的刀,它的主人紧握着刀柄,在我身旁痴痴地看着我。
她眼角渗出一丝泪光,急道:“神夜唯渡,你来真的?”
我笑道:“不来真的,姑娘又怎会过来帮寡人挡刀呢?”
她狠狠道:“我的刀坏了,你得赔我!”
然后她便得到了我那把更耐用、刃面雕刻也更为华丽的小刀。
两名麟角军团的旧部曾是军中的练家子,此时被一名民间女子轻易地挣脱了束缚,不由得吃了一惊。
魏霜涵则是看傻了眼,除了我的六哥——前天蛾卫总指挥使神夜离煽,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还有谁拥有如此高明的身法。
但他们三人应该关注的,并不是一个只练身法的天才农家少女,而是徒手掰直了侧弯的小刀、并向他们步步紧逼的我。
两名麟角军团的旧部自知不敌于我,又认为女刺客身法绝伦,一定是能瞬间取人性命的高手,思来想去,全无胜算,便单膝跪地,向我抱拳求饶。
我念及三哥情分,挥了挥手,兀自让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