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将一个方盘端到魏霜涵的眼前,盘中并排放着两个人头大小的木盒。
我将其中一个木盒开了条缝,只把一丝光线放了进去。
魏霜涵当然能认得出,里面就是人头,魏老爷的人头。
然后他凝固了。
吴言把方盘递给了挥尘阁的女学子,而我也躺回了太师椅。
魏霜涵依然凝固着。
当凝固解除时,他那让人期待已久的表情,便成了我今日的口粮。
我翘着嘴角,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口气问道:“如果不够,还有一个,你要不要看?”
魏霜涵崩溃了,他怒吼着,像疯狗一样向我冲来!
几名衙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按住。
我蹲下身,把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尖声狂笑起来。
然后……一口浓痰径直飞入了我的口中!
我止住了笑声,捂着喉咙慌忙跑开,趴在太师椅上呕了半天,用师爷递来的热茶漱了漱口。
现在轮到魏霜涵笑了。
庭外忽然传来女子的惊声尖叫,众人随着尖叫声让出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是摔坏的方盘和木盒,以及从里面滚出的两枚血淋淋的人头。
自然是有好事者好奇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便伸手打开了它们。
知县又戴上了痛苦面具。
当我将那张按着魏家二老手印、签着二人姓名、写着十二个罪字的纸呈到他桌上时,他才叹了口气,挥舞着那张纸,拍了惊堂木道:“魏家二老谋财害命、欺男霸女、杀人灭口,证据确凿!二人也已然认罪,被蚺鳞王殿下正法!你们可有疑问?”
他们当然有疑问。
于是我起身将魏家二老当年所犯之事讲了一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然后便没人再理会那两枚人头了。
倒也不是娄县人心大,而是自古以来民众休闲娱乐方式甚少,生活颇为枯燥,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当做趣闻谈论好几天。
菜市口行刑和戏班子表演一样,可以说是难得一遇的趣事,民众不但不怕,还很喜欢看。
今天公堂上发生的事情,足够他们谈论上一整年了。
知县拍案道:“大胆魏霜涵,在公堂之上公然袭击皇亲国戚,并吐痰侮辱亲王,挑衅天威,当斩!”
这一下,挥尘阁的那些女学子们登时没了任何意见,竟无一人求情,有人甚至还露出了大仇得报的微笑。
倒是那些依然不明真相之人,还在为魏霜涵感到惋惜。
我甚至听到有人骂我。
衙役正要将魏霜涵收押,姚书娥突然高声喝道:“知县相公且慢,罪名不对!”
知县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回应她了。
有旁听的妇人道:“哎哟,这姑娘怎么一根筋啊?魏先生都要死了还咬着罪名不放,见好就收吧!”
姚书娥转过身,瞪着那妇人道:“对你们来说不过是动一动嘴的小事,对我来说是和命一样重要的大事!今日无论如何,这淫贼必须认罪!”
我插话道:“不是他不想认罪,是姑娘实在证据不足。”
知县附和道:“就是就是!姚书娥,你可别再给本官找事了!”
姚书娥又用那可以吃人的眼睛瞪着我:“当真是证据不足的问题么?”
此时,那些阁中的女学子为了名声,又转而撺掇庭外众人为魏霜涵请愿,竟不惜因此得罪于我。
那我自然也不必担心得罪她们。
我笑道:“自然不是。魏阁主的罪名一旦由县衙坐实,挥尘阁内的女学子们即便没有受到侵害,也会遭人怀疑和非议,和失了贞洁并无二异。真相究竟是什么,如今已无人在乎了。”
姚书娥的眼神,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坚定:“我在乎。”
现在的确没人再理会魏家二老的人头了。
直到我转过头提醒熊运荪:“熊少爷,这活人的头颅和死人的头颅相比,哪个要好看一些?”
熊运荪一惊,赶忙应道:“回王爷,自然是活人的好看!”
我笑道:“既然如此,你可有什么关于魏先生的事情想告诉父老乡亲的?”
熊运荪的两枚眼球飞快地转了转:“这倒是有一件,那就是姚家人和我,都是被魏先生威逼利诱来到这儿的。姚家退婚,乃是嫌我在家脾气不好。姚书娥品性不端,实乃子虚乌有。”
有女学子怒道:“熊运荪!你血口喷人!”
熊少爷看都不看那女学子一眼,只是悠闲地摇着小扇:“本少爷也不妨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从我上次去赌场输掉了两间商铺,家里已经不给我钱了。”
他掏出两枚金元宝朝众人晃了晃:“家里不缺钱,但我缺钱。所以我收了魏先生的钱,帮他来向我的前未婚妻泼脏水!本少爷说的可是实话,知县相公要抓便抓吧!”
熊运荪这一说,知县倒没了脾气。
那被无视的女学子急道:“熊运荪!你到底想干嘛?”
熊少爷颇有些得意地笑道:“想干嘛?当然是保命要紧!我若不说实话,今日恐怕走不出这县衙大门!”
我不禁赞道:“熊少爷,你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他收起折扇,向我作了一揖:“王爷过奖了。在下可以走了吗?”
我朝门外挥了挥手,他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我怀疑他怕的不是我,而是眼睛在喷火的魏霜涵。
众人交头接耳,有人怀疑熊运荪话里的真实性,也有人重新审视起魏霜涵的为人。
我问道:“知县相公,这熊少爷的话,能作为证人的口供吗?”
知县愣了一下,随即沉声道:“这厮说的话前后立场跳跃过大,很难采信。”
我点了点头,两手一摊道:“姚姑娘,你手里没棋了。”
姚书娥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手里有棋。”
我会意,微笑道:“姜先生的戏文里有个叫六子的人,为了证明自己付了一碗粉的钱,就只吃了一碗粉,竟在公堂上剖开自己的肚子,用碗去接,果然只有一碗粉。
那些之前叫嚷着要他承认过错的看客,见只有一碗粉,顿时觉得没了意思,便一哄而散,只留下六子一人焦急地到处追问:‘我是不是只吃了一碗粉?’然后他便死了。
你要不要做那个六子?”
“要。”
“恕本王直言,姚姑娘和在挥尘阁学艺时一样愚蠢。”
“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姑娘但说无妨。”
“民女死后,还请王爷帮忙,将魏霜涵真正的罪行布告天下。”
“可以。”
知县越听越心惊,生怕在公堂上闹出什么无法收场之事,朝我招手道:“王爷,此案细节是否需要商议一下?”
我朝知县说道:“此事倒也不必商议了。”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扔给姚书娥:“姚姑娘若是清白,便请自证吧。若姑娘死后,正义依旧得不到伸张,本王便杀光整个县的人,为烈女陪葬便是。”
众人虽素闻蚺鳞王嗜杀成性,但此时的情境让他们感觉,我只是想让一场闹剧提前结束罢了。
他们认为,眼前这为了利益不守贞洁、为了报复不顾名声的蛇蝎女子,定然没有什么清白可言,是决然不敢挥刀自尽的。
庭外开始有人催促和嘲讽起来,渐渐地,所有人都加入其中。
他们既不想让她真的死,也不想让她真的活。
姚书娥在众人的催促声和嘲笑声中犹豫了一会儿,便心一横,瞪着一众看客,挥刀自刎而死。
那单薄的身子所喷溅出的朱色,将整个公堂烘得温热。
惊呼声刹那间灌满了整个县衙。
知县也吃了一惊,和师爷面面相觑。
受到惊吓的看客们再次议论起来——
“哇!她居然来真的?”
“唉!这姑娘也太冲动了?有什么事说清楚便是,何必闹到自杀?”
“她可不是一时冲动,我看这魏先生身上是真有问题!”
知县回过神来,要拍惊堂木,拍前看了看我的眼色。
我走到他案桌前,低声道:“让魏霜涵交出挥尘阁所有香品的制法,便可以放他走。”
知县愣了一下,随即让人将魏霜涵押到桌前,朝他耳语了几句。
魏霜涵本就狂喷怒火的眼睛骤然瞪大,知县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又耳语几句,他才唤一家仆过来交代了一番。
那家仆会意,从门口一个聘礼箱中拿出两本不薄不厚的无名之书,然后进来递给了我。
我随意翻开一本,上面详细写着诸香的制法,但原料的名称却是用密文代替;我又翻开了另一本,上面有和密文壹壹对应的原料的真名。
这些技法,应当和他传授给众女子的无异。
我朝魏霜涵耳语道:“跑,跑得越远越好!如果让本王追上,魏阁主不会想知道自己死得会有多痛苦!”说完朝知县点了点头。
知县才命人放开魏霜涵,他便如脱缰的野马疾驰而去,消失前还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我一定会找机会杀了你!”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知县朗声道:“本案尚存疑点,人证物证不足,原告也已自杀,落得个死无对证,只能等案情进展,延后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