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周忆南差点出事,秦岭守在老王身边,整晚心绪不宁。他脑中淤血消得差不多了,这几天想起了所有事。他仍然想让唐粒回心转意,想带她远走高飞,但老王总劝他:“失忆是天意,是让你放下她。”
秦岭不干,何为前妻,前妻是前世的妻子,今生一起过,来生再续缘。管她是谁的女朋友,抓不住就硬抓,他就是不想放手。
秦岭彻夜不眠,清晨时老陈的女朋友来送早餐,他吃了几口,去中心医院找唐粒。
周忆南是单间病房,秦岭走到门边,里面传来唐粒说话声。他站定了,没有现身。
很意外,两人在聊公事。唐粒在网上看到新闻,国外有家养老院的护理人员发现,由于所有房间是统一款式的大门,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回房休息时,总会迷失,工作人员想了个简单有效的办法:去到老人原先的家中,拍摄大门照片,制成等比胶纸贴到门上,唤起他们的旧时记忆。
唐粒想把它运用到华夏城项目上,周忆南赞同,但建议她稍微放缓进军更多城市的计划,先回笼资金,把秦远山那两栋豪宅收回来。
两栋豪宅分别是秦远山的会客室和度假屋,唐粒说想跟秦岭商量,是否可以改成对外营业的机构,空置可惜。她计划都转到秦岭名下,小子失忆后觉悟变高了,不乱花钱,还开始学本事了,她想多给秦岭一些财务自主度,还想敦促他做人谨慎些。
他们的话题转得很快,一会儿公事一会儿天文地理的,漫天乱侃,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拘逻辑,但互相都接得住。
秦岭站开两步,望见两人坐在一张病床上,唐粒依在周忆南身前,周忆南的手臂圈在她腰间,两人说着话,唐粒不时勾过头,亲一下周忆南,再接着说。
周忆南一脸伤痕,在绑匪手上吃足了苦头,唐粒为他拿水,拧开瓶盖再递给他。秦岭胸口发闷,这人弃身锋刃,是怀着怎样蹈死不顾的信念,回到爱人身边?分明和他有夺妻之恨,他却很难讨厌他。
周忆南喝水吃药,唐粒拧紧瓶盖,放回到桌上。周忆南说话时顺手把她夹进后衣领的发尾小心勾出,动作温柔亲昵。
父亲去世后,担子都压在唐粒身上,她内忧外患,自己却不知体贴。周忆南却连一根头发都怕弄断,照顾她,爱惜她,像一棵树,稳稳为她撑开树荫。
唐粒说喜欢周忆南,老王他们说两个人感情很好,但都是抽象概念,终于眼见为实。秦岭满心苦涩,这两人以前很照顾他的感受,不曾在他面前展露情意,眼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幸福从两个人的眼角眉梢溢出来。
逃不过命运缠搅,才和他俩相识,但他俩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彼此了解,彼此理解,有共同语言,互相倾慕,视对方如珠如宝,同心协力做事,享受每一个瞬间。
他们生死与共,情比金坚。秦岭眼中凝泪,这场深情,与他无关,他一点点机会都没有。
正午的街头,秦岭四处游荡,不让保镖们跟得太近。城市这样喧闹,所有的车水马龙声却像在耳旁消失了,他的世界一片昏茫。
烈日当头,昨夜还是大风大雨,转瞬又是艳阳天。秦岭独自来到墓园,在秦远山墓前坐下。
在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唐粒的时候,为她强出头,让齐玫开了章早,使章早怀恨,最终自己被栽赃杀人,父亲也因此猝死。
祸事是自己惹出来的,难怪唐粒和老王都说,只要你平安快乐。失忆确系天意,给了生活缓冲余地,让自己以司机兼保镖的身份思索如果得养家,该如何去生活。
曾在父亲的庇护下任性妄为,不想还那样过。这些日子,秦岭在修理厂过得很充实,有成就感,还喜欢超市生鲜区的工作,时间被填得很满,也很快乐,他想把这两大块做下去,可是父亲永远看不到了。
这一生似乎总在错过,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也不能再说。秦岭摘下婚戒,头靠在冰凉的墓碑上,以为自己恨父亲,父亲下葬后,他再没来过此地,但在最难过时,想到的是父亲。
为什么以前你找我说话,我总不听呢。你死后,我在追悔中才发现其实敬你爱你,命运却不肯给我弥补的机会。能和你再拌拌嘴都是好的,你从来没生过气,可我很多年都没喊过爸,再喊一万次,你也回不来了。
石阶上积了雨水,钱自来走向秦岭。秦岭失踪那会儿他怕得紧,唯恐齐兰之子遭受不幸。后来他千方百计打听到秦岭伤到脑子不记事了,身边有几个保镖和唐家的人,他接近不了,就让守墓人帮忙看着,哪天秦岭来这里了,就说明他想起来了。
守墓人通知钱自来,钱自来带来酒菜,以扫墓之名,让保镖们相信他对秦岭无害。保镖们搜了他的身,连酒菜都检查了才放行。
保镖们守在十几步之外,钱自来开启一瓶烈酒,倒在墓前。秦岭问:“你来做什么?”
钱自来安排了婚礼,还订了五星酒店总统套房,秦岭一直记得。他以为钱自来是在对新总裁唐粒献媚,但钱自来的开场白是:“别怪你爸,你妈妈没了,是我的错。”
多年前,齐兰和秦岭赴美,分管酒店管理的钱自来经常去欧美学习考察,有时受秦远山之托,给母子俩带点东西。
异国生活冷清苦闷,不记得是哪次酒后,钱自来和齐兰有染。
钱自来爱说爱笑,比忙得连家都不要的秦远山知情识趣,是可心人,齐兰想和他在一起。但钱自来有家室,各种搪塞,却推到秦远山身上:“他放手,我们才有出路。”
钱自来在秦远山手底下讨饭吃,跟秦远山抢女人,会被断财路。齐兰既想保住生活品质不堕,也想争到儿子,找尽理由指责秦远山,想迫使他提离婚。
每次秦远山去美国和妻儿团聚,齐兰都和他吵架,最后那天,夫妻俩兵戎相见,秦远山说:“你知道老钱不想离婚吗?”
齐兰脸色惨白,她和钱自来的事,秦远山竟然知情。她能离婚了,却可能人财两空,她接受不了,发狂地跑出家门,拨打钱自来的电话,哭着质问是不是他向秦远山招供了,钱自来正挖空心思编理由,耳畔响起汽车尖利的刹车声。
齐兰发出短促惨呼,魂归天国。钱自来头悬利剑,但秦远山给齐兰办完丧事,既没把他赶出华夏集团,也没冷落他,他仍像往常一样,在秦远山为公事烦心时,被召去下几盘棋。
一朵家外野花,不值得为她自毁前程。钱自来不可能向秦远山招供,但做过的事很难不留下痕迹,秦远山查出来不足为奇,他的狠在于不报复。
钱自来时刻提防会被秦远山报复,不敢站队,拼命捞钱,跟谁都摆出和气生财的嘴脸,但杯弓蛇影,日夜难安。秦远山去世后,他想也许这才是最狠的报复。
秦岭跟秦远山闹了多少年,钱自来就怕了秦远山多少年。他原可把这个秘密藏到老死,但他怕了。他对不起齐兰,也对不起秦远山,如果两人的遗孤有个三长两短,他还会活在痛悔中。他不是沈庭璋,他老了,心没那么硬了。
无论秦岭对唐粒是出于有感情,还是因为家产在唐粒手上,才和她一起对抗沈庭璋,钱自来都不希望秦岭再受到伤害。他想把股权一分为三,两个儿子各一份,剩下那份给秦岭,秦岭手头有钱了,可以脱离唐粒,去过平安富足的生活。
唐粒对养父们说过,钱自来贪了不少钱,被宁馨查出来。但不过分,也没造成危害,就由他去了,毕竟钱自来把他那摊子事管得很好,跟沈庭璋也不算一伙,经常打圆场。
秦岭嗤笑,父亲能忍常人不能忍,大概跟唐粒的想法一致,他需要做事的人。
父亲想维护母亲在儿子心中的形象,还认为妻子之死,自己的确有责任,所以忍受着儿子的敌视,从未辩解过一句。秦岭拔去墓碑缝隙的杂草,砸在墓碑上:“老秦,你把你儿子看得太扁了。”
以为是你的冷暴力逼死了我母亲,且毫无悔意,我叛逆至今,在你眼里却永远是“我儿子多好啊”。我11岁时还小,你不说实话,我成年后,你为什么还让我被蒙在鼓里?我想做个清醒的人,即使痛苦。老秦,你真的太狠了。
当初钱自来大张旗鼓包办唐粒和秦岭的婚礼,是想把秦岭和钱绑在一起,使唐粒不方便脱离他,但唐粒这个人控制不住,最近钱自来听人说她出轨了,跟周忆南暗度陈仓。
钱自来退后两步,注视着墓碑说:“小岭,别忍了,跟唐粒离婚,把我的股权套现。”
秦岭唇边勾起浅笑:“你欠我妈和老秦的,欠着吧,我不替他们原谅你。我和唐粒早离婚了,你想帮我,就支持她,她赚的钱少不了我的。”
离婚了?钱自来愕然。但是秦岭这么说,肯定谈好条件了,可公司被江岸和沈庭璋两党弄得很惨淡,唐粒都抵押两栋豪宅了,虽有回暖的态势,还得再观望观望,钱自来说:“我是真想退休了。”
秦岭语气佯恼:“老沈没滚蛋,你也别滚,你就得干到老,干到死。老秦,你说句话。”
钱自来以为自己会挨揍,但在秦岭看来,父辈的事跟自己无关,他轰钱自来走:“唐粒最近很忙,你看着沈庭璋一点。”
钱自来把话咽下去,秦岭听到他的脚步走远,坐下来,靠着墓碑晒太阳,扯着杂草,流下泪来:“爸,我能自食其力了。上周我一个人修好了一辆车,张爸没插手。”
你疼我,所以把我的终身托付给唐粒,但人有一技之长才可傍身。爸,你媳妇靠不住,我比你强,媳妇不是媳妇了,但她爸还是我爸,这一点,不会变。我喊他们的时候,其实你能听到吧。爸,你快说你听到了。
傍晚时,周忆南出院,和唐粒一起去小洋楼吃饭,这里永远是两人约会的老地方。
深巷里满目青翠,周忆南这次提前了一个月订位,才订到露台的一张桌子。唐粒头一回见到小洋楼空前热闹,原来今晚的主角是昙花,食客都冲它而来。
炎热而芳香的盛夏夜晚,众人吃烤肉,喝酒,守着一大株昙花盛放。它是小洋楼原主人祖上从云南带回云州栽种,几代人悉心养护,距今有137年,株丛高达三米多。
周忆南有伤,唐粒不让他喝酒,陪他喝茉莉花茶,茶汤甜润。周忆南看出她馋酒,给她要了青梅酒。
青梅酒是主理人自酿的,用了高度白酒,一口下去辛辣烧喉。隔着零散的微雨,一朵朵昙花竞相开放,唐粒看得屏住呼吸。春天时,她和周忆南来看过牡丹花,是名品魏紫,开放时似高贵美人,昙花高洁,是另一种优美。
今年是这株昙花的小年,今天只开了317朵。厨师把它们摘下来做成冰糖昙花饮,口感鲜甜稠密,喝起来唇齿留香。
几个食客都找主理人预订枝条,想种在自家庭院,唐粒也起了心,但她和周忆南都太忙,不如每年夏天来赴这惊鸿之约。
拎着主理人送的一纸袋新鲜栀子花回家,唐粒睡了个饱觉,醒来对着昨晚拍的照片画昙花,她学东西快,已经能画个七八分像了。
4个绑匪都没供出沈庭璋,但警方验指纹和DNA后有意外收获。去年在本市郊外发现一具女尸,法医鉴定是他杀,死因是性窒息,家人没来认尸,警方一时没能破案,这次跟其中一人对上了。
凶手是否会为了减刑咬出沈庭璋,尚不得而知。唐粒约见发展部副总监,他铁定销毁了罪证,就算沈庭璋落网,也未见得指控他,但他暗算周忆南,给周忆南喝了那杯茶,他该死。
发展部副总监装没事人,唐粒无法遏制大开杀戒的渴望,一想到周忆南被困在密室的情形,她就想架着重型机枪把这人以及所有沈党屠杀干净,她用冰凉眼神剜住他:“还有谁是老沈的人?”
发展部副总监不说话,唐粒转动着指间银戒指,有股枭雄般的邪气:“我知道你觉得我没证据,但警方有突破口了,你主子的结局不好说。”
发展部副总监死扛着,唐粒眼里是决绝杀意:“老沈没事,你就没事,老沈有事,他可能会让你没事,我有数。但我养的保镖不忙,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跟文明人打交道不怕,他们顾虑多,但这女人出身草莽,行事乖张,干出过很多非理性的事,你无法预判她会纠缠你多久。发展部副总监浑然乏力:“我不知道你说的警方是什么意思。我承认,我以前站过沈总,但只是因为跟你不熟,没打过交道,我对你没恶意。”
发展部副总监吐出五六个中层人员,保镖们按手按脚,唐粒当他是沙袋,把在健身房学到的本事都招呼到他身上,痛打得他直不起腰。他也许能逃过刑罚,恨得受着。
发展部副总监写了辞职报告,唐粒找人事经理索要发展部这两年的员工业绩表,约其助理面谈
助理言行干练,唐粒以前当市场分析员时,跟她有工作交集,学习过出自她手的信息收集、分析和评估报告,她对区域细分市场和技术创新多次提供过建设性意见,唐粒相信她能履行好新职责,直接提她顶了副总监的缺。助理略有吃惊,道谢离开。
权力使人强大,也带来自由度,握紧它,方能随心所欲提拔欣赏之人,唐粒在用人表格上签名,让人交去人事部。
周忆南和沈庭璋见面,沈庭璋看着他脸上的伤问了一两句,彼此神色自若。周忆南换了名字和学校,还和母亲搬离了旧居,抹去了从前的底色,最多是顶着周姓,但伤天害理的事沈庭璋干得多了,没对他的身份起疑,只惋惜4个人被他反制,局势不妙。
分明恨之入骨,却得装作尊卑有序,周忆南接了新的工作安排,退出沈庭璋办公室。博弈不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
经走访,女尸身份被查明,她生前是失足女。凶手认了罪,他没想杀她,是玩过了火。他从小就偷鸡摸狗,长大也游走在灰色地带,过一日算一日,并不畏惧死刑。
另外3个人被查出放贷放码,也不抵赖,但每个人被问到沈庭璋都一脸茫然:“他是谁?”
这几个人成年后混迹于底层,各有谋生门路,沈庭璋和他们绝少直接联络,警方没查到他们相连的通道。
唐粒和周忆南都咬住沈庭璋不放,警方请沈庭璋配合调查。沈庭璋否认跟这些人相识,辩驳说自己是华夏集团第二大股东,绝无可能搞出恶性.事件自毁长城,他已是知天命之年,余生惟求平顺。
这说法看似合理,实则牵强。警方经手的大案多,多少企业高层人员布局害人,为达目的罔顾人命,只因觉得被人挡了路,非除不可。他们也会有犹豫,有权衡,但都深信这是成大事者的必经之路。
沈庭璋顺利走出公安分局,抬头和夜空对视。如果讲仁义礼智信,他到不了副总裁的位置。华夏集团能有今日的规模,他居功至伟,凭什么被唐粒和周忆南联手耍弄?
周忆南。玩了大半辈子的鹰,却被鹰啄了眼。沈庭璋目露凶光,自己想把唐粒挑落马下,但周忆南用了更聪明的方法,他把唐粒变成自己的女人,不愧曾经是他手中尖刀,还是年轻英俊有本钱啊。
竟不知周忆南是何时觑得的机会。当年他放弃商业银行的前途,跑来干脏活,表面图的是更丰厚的薪酬,但他无谓世人口舌,也无谓罪业加身,所图是不是更深远?苍穹之下,沈庭璋终于有了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