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女侯的身体很快衰弱下去。
她病得很重,就好像先前的精神只是为了攒起来好好地度过那个秋天,但是她是不是在攒着精神等下一个春天,谁也不知道。到腊月里头女侯日里连身都起不来了,一概靠汤药撑着。府上的事情全落到了文茵头上,她的话很越来越少,时常沉默着,妥当地安排所有的事情。
女侯健康的时候在府里是说一不二的,整理家务手段强硬。以至于从来府里的人完全忘记了文茵也算得上是将门之女。不过她与女侯还是不大一样,还是有些闺秀的礼度,说话处事不似夫人一样直率,总是缓和着委婉着,绝不伤情面却也绝不失威严。府上的人后来反而有些怵她。老爷应付着府外的事情,父女二人话都不多,文茵有时拿不准,老爷若说了,她也从不违逆,唯独有一件不管老爷怎么问她都不松口,以至于老爷要拿“孝”来压她,她也全然不从。
文茵一直不许老爷将早就为夫人置办好的寿材寿衣取进府来。
府里的下人对此事各有议论,有受过夫人恩惠的疼怜姑娘,有被夫人整治过的直接到府外传扬姑娘不孝的闲话。府外城中更是说什么的都有,奴才之间打听旁的或许困难了些,唯独闲话是一说一个准,很快就有别府上的奴才跟侯府的人悄悄打听有关夫人的事情,有些没脸的下人倒真敢编排,没几天府外竟然传出些与南林史家有关的事情来,烦不胜烦。老爷那样好的性子回来也时常发愁。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那一天,文茵刚把庄子上的账核算了。晚间膳毕,老爷把文茵叫到了前厅,发了火,厉声质问她,训着女儿自己竟泪如雨下,末了瘫坐位上一手丝丝地捂住了自己的眼,只是哽着声音,“……你明知道你娘已经,已经……”
老爷将我们都遣开了,隔得远远的,我实在看不清文茵的神情,只是见她跪在地上,良久深深地拜下。
我心头猛地酸涩起来,文茵过了明年才及笄,可最该看她成人的人到那时应该已经不在了。未来她遇上她的良人成亲,该给她梳头盖盖头的人不在了。待她怀了孕,该给她的孩子做虎头鞋虎头帽的人不在了,待她的孩子渐渐长大,该看着孙儿颐养天年的人不在了。她本该是一株花,可饲育花的土地不在了。最不该哀言的是京城里的看客,可最该哀言的人早就哀不能言,苦不堪诉了。
寿材寿衣很快送进了府里。只是瞒着夫人放在偏院里。
老爷专程出府去请与夫人相熟的高僧,文茵在府中日里除了理事就是守着夫人,夫人用药吃不下东西,文茵就陪着也不吃东西,人也很快消瘦下去。我们下人来劝有时也是劝不动的。夫人熬着,文茵也熬着自己,像赎罪自虐似的保持沉默。
京中腊月里年味已经很足了,时常能在府门外听见有幼童欢闹放鞭炮的动静,侯府里却是一片死寂。腊月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是京中置办新年寻常人家最忙的两天,也是夫人最不好的时候,人昏沉着已经世事不清,吊着一口气,却始终还有生气。
文茵两天里粒米未进,只歇了几个时辰,连着派人给老爷去信。我们陪着她守在夫人床前,生怕她下一瞬就倒下去。我大约是困累的有些麻木了,脑子木木的胡乱思索着,想着过去在话本子里看的东西,人若是死了,一过忘川什么都忘了,忘了倒好,忘了干净,世间的人生生死死地挨着度日,沉沦在清醒的痛苦当中,倒不如一忘干净。
腊月二十九,年前的最后一天。昏沉了许久的夫人天还未亮突然挣扎着醒过来。文茵一直守在榻前,因而一早就觉察到了夫人的异状。
夫人已经说不清话了,文茵近乎贴着她的头才勉强听明白,直起身后想要起身,大约是跪得久了起身时眼前一花猛向下趔了一下,我撑住她,方才的动作甩出的泪在她的襟前打出几个浅浅的印子。她喘着气哽了一会才能说话,“娘……说让我换了衫子再过来……”
我一下子怔住了,还能有什么衫子可换的?只剩下亲女背的重孝罢了。
女侯是决绝的,病痛并没有使她的理智沉沦,相反的,她比所有人想得还要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我们换了衫子过去,才发现夫人让下人帮着换了衣服,一直伺候她的那位胖嬷嬷在替她梳发,夫人病中脱发,梳起来的发髻连重一点的簪子都簪不住。文茵一点声音都没出,就直直跪在那里。我再也受不住屋里的氛围。前厅的小厮阿保急匆匆地进来与我撞了个对脸,我的眼泪全甩到了地上。
阿保手里拿着老爷的包袱,突然扯着嗓子对着数步开外的屋子高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屋里似乎默了一瞬,剧烈的哭嚎声便钻进了我的耳朵。我耳中突然一阵尖啸,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仙元十九年初,柔宁侯吕沣阳身故。上闻之恸,感念其功,允其以爵礼入丧,赐谥勇佳。其女以乡君册之,上承皇恩以慰其情,赐绢帛银两若干。太后闻,神情变化,默然良久,并赐绢帛银两若干。”